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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两头白

    四月,皇帝接到乌什前线的战报,他怀着期许打开折子,却看到明瑞带兵攻打乌什城四次而无甚成效,气得眉心直跳,摔了折子就开骂“明瑞此人,治理治理不行,威信也立不起来,如今连一个乌什小城的叛乱都平息不了,真是无用!”

    养心殿里的宫人太监都吓得敛声屏息,不敢出一丝声响,皇帝烦躁地踱步几圈,对左右侍从道:“去传大学士进宫。”

    侍从领命而去,皇帝复又坐下来,翻开明瑞的另一封折子,仔细一读又气得够呛。

    原来这一阶段,明瑞因为战事不顺三番五次受到皇帝的斥责,也许是他任伊犁将军后年轻又居于高位,经验不足压力也大,在受到皇帝的史无前例的责骂后,他的情绪来了一次小爆发,在折子中说自己不过一介孩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平日里下面大臣们有事不与自己商量,显然是不尊重自己的。到了前线,纳世通等人也不听自己的指挥,自己平性温和,不擅长与人争执,导致乌什之役久久没有起色,全是自己懦弱庸碌之过,但是接下去话锋一转,说现在南疆各城纷乱不堪,您怎么可以还让纳世通,卞塔海这两个祸害还留在前线效力,应该早早派贤能的官员来前线主持大局…

    皇帝看得恼怒,自己办事一塌糊涂,还敢说朕用人有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他立刻提笔在旁边批了一个岂有此理,然后把笔一摔,红色的墨迹撒了一桌子。正好傅恒进宫来,他见到皇帝生气,也不惊慌,泰然施礼道:“奴才傅恒见过皇上。”

    皇帝见到傅恒,面色略略缓和一点,吩咐给傅恒看座,等到傅恒坐下,皇帝就与他说起乌什的事情,还指着明瑞的奏折道:“这小子还说自己只能先与卞塔海,纳世通等人虚与委蛇,装个表面和睦,待阿桂来乌什了再见机行事。他一个节制南疆各路的伊犁将军,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看下面参赞大臣的脸色行事。要朕说,在军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最是便宜不过了。”

    傅恒听得也摇头,道:“明瑞少年英才,但是仍然欠缺魄力,这也是其性格优柔寡断的缘故,实在该罚。”

    皇帝喝了宫女奉上的茶水,叹道:“到底还是无人能比得上春和你啊。”傅恒初次平定金川之时,也只有27岁,但是他临危不惧,做事有条不紊,几个月后就平定了大小金川。比起明瑞这处理乌什之事一团乱麻的样子,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得比了。

    傅恒微笑着接受了皇帝的赞赏,并没有推却,那双上了年纪的眼睛里仍然是黑白分明的清澈。真诚和骄傲两种情绪都清楚地显现在他的面容上,皇帝非常喜欢他兼有的这两种秉性,即如水的安静坦诚和似骄阳烈火一般的热血。朝中上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妥帖如傅恒了。

    明瑞收到皇帝的“问候”,阅览一遍后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皇帝骂爆了,顿时一腔心气全消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想起自己年少在御前行走时陪伴皇帝游猎,自己一箭射中一头鹿后,皇帝笑着问自己“明瑞未及弱冠就如此骁勇,将来必是可塑之才,朕自当奖励你。你说说,可想要什么?”

    还一脸稚嫩的明瑞与皇帝行礼道:“回皇上的话,奴才虽然年少,但也想要个巴图鲁的名号。”

    皇帝并不觉得突兀,他仰天大笑几声,道:“好小子,你想要巴图鲁的名号,但是须知道,巴图鲁必定是有功之人才能授予的。”

    明瑞伏地叩头,神色坚毅,道:“奴才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有战事,必欣然往之。大丈夫横刀立马于沙场,马革裹尸方是终。”

    后来皇帝说了什么,他也有些不记得了,但是在那次狩猎之后,皇帝非常破例赏给了他巴图鲁的名号以示奖励。

    一直以来,皇帝看他的目光都是带着赞许和鼓励的,甚至他刚上任伊犁将军的时候,皇上还写信来嘉勉他。他从26岁开始行军打仗,职位也随着战功不断上升,从二等侍卫到参赞大臣再到伊犁将军,他在堂表兄弟羡慕的眼光中,平步青云,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富察家族最显眼的后起之秀。甚至明瑞自己也觉得,他会接替傅恒,成为富察家族下一代的领军人物。

    但是在乌什事件爆发后,他几乎每天都能接到皇帝的斥责,这一回骂的尤其惨烈,几乎把他骂的一无是处。他甚至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依靠富察家族外戚的身份才有了今天的位置,而并不是依靠自己的才能。

    仆人上来道:“主子爷,摆饭了。”

    明瑞抬起头,才发现天全黑了,他觉得头痛欲裂,一点胃口也无,便道:“先放着罢。”

    “是”仆人见他脸色不佳,便不在催促,只是轻手轻脚地下去了。明瑞披衣起身,拒绝了家人的陪同,只身提着灯一个人推门出去。四月的乌什没有一点春暖花开的迹象,天空中飘着雪珠子,寒风像刀子一般刮过自己的脸颊,他眯着眼睛抬起来,几枚星子散落在墨黑的天空中,虽然形容寂寥,但是熠熠生辉,显得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清傲和孤独。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茜茜,婷婷袅袅十八岁,一张芙蓉脸儿清水一般,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见到他,一颦一笑才有了温度和鲜活的气息。恒宾曾笑着和自己说:“二表嫂看着冷冷的,不苟言笑,真冰美人是也。”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面冷心热的,知道恒宾在自己这里办事,还和他道:“恒宾一腔热血,你不要总拘着他在跟前,不让他痛快地打仗。”

    如今,恒宾也不在了…而茜茜,四年不曾见到,也不知道她远在京城过得怎么样?可曾想家?他回忆起二十六年的夏末,夜色未央,寂寥如水,他与茜茜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微微泛蓝的天空中的星河璀璨,灼灼其华。茜茜摇着扇子问他道:“我今天读诗,有一句要请教你,‘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从这首诗里读出了悲凉?”

    明瑞便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讲给她听,茜茜听完,皱着眉头道:“牛郎织女本是夫妻,一年却只能见一次?这是什么悲惨故事?还被人传诵千年?”

    他笑着言是,又递了果子喂到她嘴里,道:“你慌什么?爷不是陪着你吗?”

    但现在,他们还比不过牛郎织女的一年一会,从二十六年到现在,他们多久不曾见到了?原本说好二十九年,就去接她来伊犁,如今也成了空谈了。明瑞怔怔地望着天空,任由着雪花落满了肩头,直到他感到脸上湿漉漉又冷冰冰的,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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