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

    南苑围猎结束后,明瑞回到家中,将与安成打布库的事情与弟弟奎林说了,奎林听罢,笑着道:“二哥年少时布库便打的好,这小子是挑衅不成,撞上枪口了,活该被痛打一顿。”

    明瑞道:“安成虽然是故意挑衅,但我观其虽然长相秀美,但是神色凛冽凶悍,功夫也扎实,来日稍加培养,也是一名将才。”

    这时候帘子一动,却是茜茜走出屋来,她仍和寻常满洲妇女一样,穿着月白色的海棠缠枝纹旗袍,脖颈上挽着雪白的领巾,但是那领巾上竟然也稀疏地秀着一枝海棠花,与那身旗袍的配色相得益彰,明瑞仔细看了看,道:“这身衣服哪里来的,那么好看,倒没见你穿过。”

    茜茜垂下眼皮,轻声道:“这是容嫔托人从宫中送来的衣服,说是…皇后临终之前绣的,我的一套海棠花色的,容嫔的一套兰花色的…一针一线都是皇后连夜赶着做的…做完之后不久她就死了…容嫔说她走的时候,身边唯这两身新绣的衣裳,还有几件给十二阿哥做的褂子,没别的东西了…”

    明瑞听了,一时怔在原地,皇后出事的时候,他还远在伊犁。等他回京来的时候,这件事基本上也尘埃落定了,额驸福隆安还悄悄告诉他“千万别在皇上面前提皇后半个字,为着皇后剪发要出家这件事,皇上大怒,根本不许人提起她,还将她所有的画像和册宝全部都收起来销毁了,说要当宫里从没有过这个人。”

    明瑞年少的时候在宫中行走,也曾见过皇后几面,后来因为讷苏肯的缘故,见皇后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印象中的那拉皇后一直是个安静恬和的女子,仿佛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这一点倒和茜茜有些相似,只不过茜茜的面容大多数时候显有如皎月凝霜一般的清冷感。而那拉皇后则显得淡然,如同青烟古寺中那一盏幽幽的佛灯,很有些出尘的意味。只有见到皇帝姑父,才会流露出一丝女人的娇嗔感,而对讷苏肯,对明瑞,甚至说对亲子十二阿哥都没有过多的热情。所以那时候倩倩与自己言他和皇后是好朋友,才让明瑞觉得奇怪,法蒂玛也就算了,为什么皇后那么寡淡的人会成为茜茜的朋友,她真的有对朋友的感情吗?

    但是看着茜茜身上这一身精心绣好的衣服和领巾,明瑞突然恍然大悟了,不是皇后寡淡,而是皇后不愿意把精力花在其他地方,但是对于她喜欢的人,皇后还是很有热情的,比如曾经最爱的皇帝,比如法蒂玛,比如茜茜…

    想透了这一层,明瑞心里也已经了然了,便问茜茜道:“那你今儿穿这一身,是不是因为…”

    茜茜低声道:“今儿是皇后的生辰…如果她还在的话…”

    明瑞轻吁一声,转而吩咐仆人道:“今天这日子特别,你让厨房单独给二奶奶做些清淡的素菜,我陪她在自己房里吃罢。”

    仆人应了一句,便下去了,茜茜走上前来,望着明瑞,轻声道:“其实我刚得知皇后去世的消息的时候,也曾经感到如潮水一般被包围的悲伤…但如今想开了,我也不太难过了。”

    明瑞假装自己不懂,顺势道:“这话怎么说呢?”

    茜茜将头贴在他温热的手掌上,道:“皇后虽然看上去平淡,但其实内心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我想她一定是看透了这段婚姻的本质,所以才选择离开。但是她身为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女人,与皇帝的这一段缘分并不是说她想放下就能放下,想离开就能离开的,只是失望莫过于心死,她虽然还生活在紫禁城里,名义上还是皇帝的妻子,但实际上已经是一句行尸走肉,早早的离去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明瑞搂住了茜茜,低下头看着妻子光滑如玉的脸颊上,珍珠一般的泪珠已经流到就下巴,他抬手帮她擦去了,道:“虽然你想明白了,但是你的悲伤并没有随之而止。”

    茜茜轻轻擤了擤鼻子,道:“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但在你们这儿生活久了,好像又多了一些别的更加细微的感情。”

    明瑞笑着道:“那是因为你懂得了感情。”

    奎林看这两夫妻又开始蜜里调油,甚至旁若无人的开始拥抱,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一个灯泡,又圆又亮,他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句“就你们感情好,老子也是有福晋的人。”这样想着,便抬脚往自己的妻子章佳氏屋里去了。

    但让奎林没有想到的是,太阳下山之前这两夫妻还要好的不得了,吃完晚饭之后他就从窗户外看到自己的哥哥一个人出了屋子,铁青着脸往府外走。一惊之下连褂子都来不及穿,披着袍子就奔了出来,好不容易在明瑞一只脚踏出府的时候拦住了他“二哥…”他奔得太快,现在气喘如牛“那么晚了…你哪里去?”

    明瑞淡淡道:“扎拉丰阿和我换了个班,我今晚去御前值夜。”

    “我信你个鬼!”奎林被气笑了“我们兄弟,你这样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

    明瑞抿了抿嘴,还是绷着脸一言不发,奎林瞅着他的神色,试探性地问:“你与嫂嫂吵架了?”

    明瑞好像被一下子戳破了心事,面容瞬间萧索起来“茜茜并没有与我争吵,只是我心里难过这个坎…”

    他抬头看着外头寂静的长街,想起了刚才的情景。

    两人本是要坐下来吃饭的,明瑞撸起袖子要洗手,却被茜茜发现了手臂上一道青紫色痕迹,立刻拉住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新伤?”

    明瑞看着那道伤痕,笑了笑,道:“无妨,与别人打布库,不小心被掐紫了。”

    茜茜仍记挂在心上,气恼道:“什么人,竟敢伤你?”开玩笑,本将军打遍联盟无敌手,是什么人竟敢动她的男人?不想活了么?

    明瑞拿了旁边的干布揩了揩手,把袖子放下来,挥挥手让丫鬟们端起水盆下去了,才一边觑着她的神色,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道:“说来此人你也认识,是海兰察的次子。”

    茜茜惊讶道:“安成?”她与安成接触过几次,都没有涉及过布库那么武力值高的项目,她印象中的安成风度翩翩,喜爱的无非也是文人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比如看诗词,看戏剧,看小说。

    “安成会打布库?”她脱口一问,倒把明瑞问笑了,他便与茜茜解释“你可不要被安成外表那副文绉绉的模样给欺骗了,他可是出生在黑龙江的索伦人,先帝在时,曾言索伦兵有去虎豹在山林之势,就连皇上也格外器重索伦兵,凡有大战,必调索伦兵前往。他们族人在关外冰天雪地中生活,成年男子能徒手搏虎,最是悍勇不过。”

    “所以说安成还是个厉害角色?”茜茜想起来又觉得惋惜,早知道以前遇到安成就和他切磋切磋了,去什么书店,喝什么奶茶啊!!!

    明瑞道:“在他这个年纪,我见过功夫比他更扎实的人,只有福康安了,其余人皆差他远矣。”

    茜茜对福四没有什么特别映像,傅恒家的几个男孩子都长得很像,她需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来。福四来家里做客过几回,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想不到也是一个狠角色,便随口道:“那你们的皇帝姑父是不是想着重培养福康安呢?我看他早早就在御前行走了。”

    明瑞道:“不错,其实按我对姑父的了解,他一开始也许想培养的是福隆安,所以还把和嘉公主嫁给了他,只是福隆安这个性子并不适合做个宰辅,况且德望也不够…而福康安又太伶俐聪慧了,不可谓不扎眼,我看着再过几年,皇上也会让他出去领兵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看安成若是稍加培养,也是一个好苗子…”

    茜茜摇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

    明瑞奇道:“为什么?”

    茜茜道:“想让皇帝培养,也是需要机遇的,您想想为什么富察氏能有如今的辉煌呢?”

    明瑞眉间有些不豫,道:“富察氏的男儿皆刚烈勇猛,所以才被皇上提拔,并不是全因孝贤皇后的缘故。”

    茜茜认真地道:“二爷,其实我不说,您也明白,在先帝的时候,富察家族也只是满洲众多贵姓家族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荣耀。先帝的时候,若论关系近一些也只有您的二伯傅清寻了差事可以效力,那时候富察家有多清贫,您也是知道的,等到当今天子继位后,二伯被任命为驻藏大臣,您的叔叔傅恒在十年时间平步青云,一直到了大学士的位置,你们子侄一辈如您,明亮,明仁,福灵安才有了效力的机会。而安成,他又有什么呢?海兰察虽然被授予一等侍卫,但是远远不能和你们富察家族比较啊,而且皇上身边的人才何其之多,他又有什么理由让皇帝着意培养他呢?”

    明瑞低眉,筷子捏在手里,他望着眼前的饭菜,却已经没有了任何食欲。茜茜并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以为他是看到素菜没有胃口,所以道:“二爷,您是不是看这菜太素了,我让厨房给你做些肉菜来吃罢。”

    “茜茜。”明瑞唤她一声,见她转过头来,便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子,我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走到现在的位置…”

    “那是自然的。”茜茜道:“天子御下,并不缺乏勇猛的武将,也不缺乏精干的文臣,你是千里马不假,但也需要一个能够赏识你们的君主。而孝贤皇后带给富察家族的波及面太广了,别的不说,就说萨喇善此人,他有什么长处?但就因为跟富察家族联姻了,所以能被皇帝提拔到吉林将军这样封疆大吏的位置,纵然后面犯了错误,但皇上也没有放弃培养恒瑞和恒秀。如此想来,你能被提拔成伊犁将军,犯错之后又调回京城来,皇帝还多有赏赐,也是托了孝贤皇后的余恩。”

    明瑞的脸已经彻底冷下来,他搁下筷子,唤丫鬟进来给他穿衣服,茜茜这才发现他生气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道:“二爷…”

    明瑞淡淡道:“你自己吃罢,我刚想起来晚上要值夜,先走了。”说着便系好扣子,出门去了。

    他一路上走的极快,夜风凉飕飕的扑在他脸上,却没有浇灭他内心的怒火,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气自己辜负了皇帝的厚望,没有把伊犁的差事办好吗?还是气茜茜讲出了事实,让自己难堪?

    他拒绝了奎林的陪同,自己骑上马往皇宫的方向走去,等在侧门下了马,快走到乾清宫的时候,他却迷茫了。

    自己是疯了吗?明明不当值的夜里还要来皇宫做什么?就为了妻子的一句无心之言,自己还离家出走了,他一直自诩为谦谦君子,怎么这点气量也没有?

    况且茜茜也没有说错什么,如果他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子,他连候补侍卫的名额都没有,更不要提刚有了功名就做伊犁将军这样高的职位了。

    但是为什么自己还是那么难过呢?明瑞觉得一阵疲倦,他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浩瀚的苍穹开始淡淡的出神,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小的时候家里清贫,父亲又去的很早,母亲对自己很严厉,所以自己性子一直十分柔软,到后来自己有幸进宫做了侍卫,认识了讷苏肯,特通额,额尔登额等朋友,生生熬了七年,才有幸走上了平定准噶尔的战场,那一仗结束之后又跟着去大军去平定大小和卓,如今特通额已经不在了,讷苏肯在新疆也仕途不顺,额尔登额受到了父亲的牵连…只有他在伊犁犯错被革职却还能回到京城来,皇帝不但没有冷落他,反而有更加培养他的意思了,这样想起来自己的运道也算是非常不错的了,他还要惆怅些什么呢?

    春天的夜里凉,明瑞吹着风久了,感觉鼻子微微作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却有一件带着温度的斗篷从身后覆盖下来,把他捂得严严实实。他转头一看,已经愣住了“皇上…”

    的确是皇帝,他此刻负手立在明瑞身后,穿着家常的淡青色袍子和马褂,目光温和地望着明瑞,道:“你怎么来了?”

    明瑞赶紧起来行了个礼,慌忙道:“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自己家侄子大半夜跑出来吹冷风,做姑父的不能前来关心一下吗?”

    明瑞心里一暖,眼泪都下来了,他胡乱地揩了揩,道:“劳皇上费心了…”

    皇帝轻轻应了一句,又道:“你怎么难过了?”

    明瑞本来就老实,在皇帝面前更是一句假话都说不出来了,便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末了,又鼓起勇气问皇帝道:“陛下,如果明瑞真的只是寻常八旗子弟,那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都会汲汲于无名…”

    皇帝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伸手把明瑞脸上还挂着的两颗泪珠子擦去了,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心思又细,又爱哭。”

    明瑞猝不及防被说了一嘴,脸都发红了,又听皇帝道:“明瑞,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海兰察被授予一等侍卫,朕不会计较他出生野人女真这样的蛮荒部落,而你若建功立业了,也并不全是孝贤皇后带给你的好处。明瑞,把眼泪收起来,把你那些优柔寡断的性子收一收,这不是做大事的样子。再者,你也需要把目光放长远些,如今云南那边很不安生,缅甸王自居南亚霸主,频繁扰边,朕打算下个月就授予你将军名号,去缅甸作战。”

    明瑞猛的抬头,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皇帝笑道:“怎么,不敢应战吗?”

    “怎么不敢?”明瑞回过神来,郑重行礼,道:“皇上信任奴才,授予奴才将军之名,让奴才领兵征缅,是奴才此生之幸,奴才定全力以赴,率军直捣缅都,生擒缅王,才不辜负皇上厚望。”

    “哈哈”皇帝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小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孤勇之气,真是难得,去罢,朕静候佳音。”

    明瑞见皇帝要走,连忙脱下给自己御寒的斗篷递过去,道:“皇上,您的斗篷…”

    皇帝随意地摆摆手,道:“你穿着单薄,这件就赏你了,时辰那么晚了,赶紧回去吧,家里的福晋都要担心了。”

    “是”明瑞抱着皇帝赏给自己的斗篷,眼睛热热的,他极力屏住眼泪,恭敬地目送着皇帝在太监的陪侍下愈走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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