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雨越下越大,的士车停在大楼下。

    我付了车费,推开车门下了车,淋着雨跑进办公大楼。

    同事都已经离开,大楼空空荡荡,只有门卫坐在角落。

    他看着我,我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他每日都见到我,我每日都看到他。忙碌的时候我是这个表情,现在失落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也好,反正他不知道现在我是什么状况,就连玫瑰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状况。

    电梯徐徐往上升,我扶着电梯壁,看到壁面反映出来的人,两眼无神,面容惨淡,倦到无语。上升不到十层楼,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对着电梯壁面能映照出来的自己笑笑:“看,走得早有什么用?不是还要回来加班?”

    回到办公桌前,拿出白日没有看完的文件,摊在面前,只觉所有的字在眼前晃动,慢慢模糊变大。

    我的眼泪滴下来,掉到纸上,慢慢渗透开,字体真的就变模糊,整张纸废掉,我还得重新打印过,真是浪费,我浪费太多东西,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推开面前的文件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我用手抹抹玻璃窗往外看,路上的街灯光晕和雨混成一片。这里是新开发的经济区,本来路就冷清,现在应该更加冷清,既然都没有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还把街灯打得那么亮?

    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街灯下,撑着一把大黑伞,左顾右看,然后朝我的办公大楼走来,才走两步,稍稍犹豫,然后回过身去又站回原来的位置。

    他抬高伞边,脸朝上望。

    我的思维刹那停顿,过了五秒钟,不顾一切打开玻璃窗,雨打进来,我右脚站上办公椅子上,半个身子探出去。

    “家威——”我大喊。我怕他听不到,我用尽力气。

    我不会管大楼门卫怎么冲出来看我,没有颜面又怎样,下雨又怎样?我不在乎。空旷的大街上,我的声音凌厉地穿雨而过。

    他看到我,拼命打手势,大概是让我小心不要掉出窗外。我立刻跳下椅子,关上窗,狂奔出办公室,冲进电梯,一楼,我想,快到一楼,为什么公司会在十楼?租了那么高的楼层,租金不减半分,空气也不见好,反而等电梯等到脾气火爆。明日要和老板建议,搬到低几层的楼层去,不然发生地震的时候,逃生机率太小。

    家威会等我,他在外面等我,他不会走,他是来找我。一定是。我不停和自己说。我生怕除了电梯他就消失,刚才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幻影,我害怕。又急又怕。

    冲出电梯,门卫吃惊地看着我,我奔出大堂,这个大堂太宽,为什么设计师没有考虑周详,这里又不是五星级酒店,为什么设计那么宽的大堂?浪费,真的很浪费,我要多花半分钟的时间才能跑出去。我的高跟鞋跟打在地板的声音哒哒回响。该死,今天为什么穿西裙,应当穿西裤,我跑得太慢,裙子太窄。

    我是冲出大堂的大门,在门外我忽然站住。我看到家威,他在马路对面,在黑色的大伞下面,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们中间隔着雨帘。他没有走,他在等着我下楼来,他在等我。

    我忽然清醒过来,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是玫瑰的男朋友,不是我施络络的男朋友。

    玫瑰。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

    我们僵持了大约一分钟,我没有过去,他站在对面看我,然后缓缓朝我走过来。

    我想到那日在麒麟山他背着我,我闻到他后颈皮肤的味道,我在异城失落的时候抬头看到他,我想起他朝我伸过来的手。我冲了出去。

    我跑到他的伞下,是家威。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仰脸看他,他说:“你为什么流眼泪?”

    “瞎说,不是眼泪,是雨水。”我抹抹脸,雨水从头发上流到脸上,和着泪水流到下巴,整张脸好像水洗过一样。

    我们忽然没有说话,两个人寂静得要死。

    我走上一步,轻轻抱住他。他犹豫了一下,左手圈过来,轻轻环住我,两秒钟之后,他忽然用力抱着我。

    我明白。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我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悲。我又碰到一个愿意爱我的男人,生命待我真是不错,但是他是玫瑰的恋人,所以生命也在和我开玩笑,我不知道应当感谢或是应当埋怨。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我听到他的心跳,没有变得快,十分正常,但是他的手臂在用力,我几乎要被他按进他的胸腔里。

    我透不过气来。

    “我们进去说话,这里的雨太大,别人会以为我们在拍苦情剧。”家威拍拍我说,带着我走进大堂。

    门卫瞪着我,我全身淋湿了一半,头发象刚洗过,不过才那么短的距离,这样大的雨。他见惯了我素日的端庄整齐,面容镇定,大概从未有今日这样不顾仪容。那又怎样?人若二十四小时刻意维持规定的仪态,连睡觉都要摆足姿势好似模特拍摄促销床上用品,生活真的该是压力四起。

    上了二楼,我们经常碰面的咖啡屋,家威帮我要了一碗热汤。奇怪,咖啡屋居然会卖热汤。我捧着汤碗,忽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场说话。从前在这里都是我滔滔不绝,现在我词穷。

    “你是来与我告别?”想了半天我终于问了这句话。

    “是。”他回答我。

    “为什么?到别的城市真的会让你发展到成为亿万富翁?”我终于能理顺思维,“你挣那么多的钱,会抵得上玫瑰?”

    “不,我离开并不是为了玫瑰,而是你,络络。”他温和地说。

    “我?”来了来了,我心里说,他终于来坦白。

    “是。”家威说了这么一个字,然后沉默。也许他也在想应当如何开口才能将要说的意思说明白。我们都在整理脑中的想法,都在找最佳措辞,以往轻松的碰面此刻竟无。

    我默默地喝汤。

    “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一句话。”他终于又开口。

    “好,你说。”

    “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走?我带你走,离开这里,离开安格的阴影。”他伸手出来按住我捂住汤碗的手,期盼地问我。

    我吃惊:“家威,你可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

    “我想这样说已经很久了,直到真正决定要离开这座城市,才有勇气问你。”他痛苦地说。

    “家威,可是你爱的人是玫瑰。”我说。

    “是,在遇到你之前,我也认为自己应当爱玫瑰。可是认得你之后,我才知道不是。玫瑰坚强,事事自己拿主意,凡事做得得心应手,我都不知自己能在她的生活起什么作用,她似乎不需要我。可是络络,你需要我,在你身边,我发现自己得到多么的信赖。”

    我说:“家威,女人若太能干,男人说女强人实在很难伺候,女人若不能干,男人又说女人不适应这个时代已经落伍,总是依赖性太强,觉得肩膀的压力大,应当快快离开。做女人压力其实也很大,有时候会手足无措,失去方向。为了心爱的人改弦易辙,又被人说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个性。”

    “所以所谓的般配,就是两个人的观点要一样。”家威说。

    两个人这样来讨论人生中那么伟大的话题,从女人和男人的角度来讨论。我忽然笑。

    “玫瑰怎么办?我们把她丢在这个城市里?”我问。

    “所以这是为什么我想到最后要离开,我明白你们之间情同姐妹,我不能对她说,每日再看见你,我想我日后终于会后悔和玫瑰在一起。”

    我看着家威,他痛苦。

    是,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总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站在我的身边,助我度过难关,我想象不到,离开这个人,我自己怎么办?奇怪以前没有他在,日子这样过,现在有他,却又习惯,今后没有他,我也是这样过么?

    我们日后应当会幸福,他喜欢我做的菜,会日日回家吃饭,我也会变着法子将自己培训成为准一级家庭厨师,我工作的时候他会指点我,我会做得更好,兴许还会再次升职。我们互相依赖。

    两个人的生活不过就是如此。我不会遇上查尔斯王子登上王妃的位子,他也未必会碰上白雪公主,我们两人足够平凡,这样碰面认识然后共度未来,出门不会有前呼后拥,吃饭不会摆十几道美丽如画的菜肴,或许生两个孩子,然后带出门去散步,或是养一只狗,然后空闲去遛狗。

    这岂非就是我一直计划的生活?凡人的生活。既然这样的生活已经摆在面前,我还犹豫什么?

    玫瑰,他是玫瑰的男友,他们若是因我分手,若干年后让我想起,我真的会惭愧,会心里不安。

    “不,家威,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只是朋友。“我轻轻地说,忍着眼泪往里灌。玫瑰,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我童年就认识的同伴的名字。我们那时从不抢同一颗糖,她给予我的比我给予她的还多。

    “啊……”他很失望,站起身来,失魂落魄,“这样……其实我早想到一定是这样的答复,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络络,如果我先认识的是你,那么结局一定不一样。”

    他不大可能先认识我,玫瑰喜欢出门结识新的朋友,她每月认识的新朋比我一年认识的人还多,施络络只能够加班加班再加班,只认识同样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命运会安排你认识什么人,怎样认识什么人。就是这样。

    我抬起头来,对他说:“家威,你可知我多么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这样的帮助刻骨铭心,今后不见得我会遇到同你一样好的人,失去你我真的很难过,你可明白?”

    我不是难过,是伤心欲绝。

    在不是很明亮的灯光里,他未必看得见我眼里的泪水,还好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门外,喃喃地说:“是,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总是放在心上,以后你自己要照顾自己,我不能总在你身边。”

    “我明白。“我回答。

    这个人,我再也无法依赖的这个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意,但是同时我也失去了这个人,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若是玫瑰责怪我,我这一世都不会开心,我和家威在一起,我的心理包袱一定会不轻,我们会遗憾。生活真的公平,当你得到一样,就会失去另外一样,我们不需要埋怨,前提如此,选择是自己做的决定,当然就要承担结局。

    “那么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他低头看着仍旧坐在位置上的我,仍然期望我站起身来,抱住他,挽留他。

    我是想抱住他,挽留他,刚才在门外的拥抱,其实我已经将我的心思表达无疑,此时却定定坐在原位,我听见自己说:“好的,你也保重。”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黑夜将他的身影隐没,我坐在原位上一动不动足有十分钟,直到侍者走过来问我是否还要点其他东西。我问他:“你们这里有没有酒卖,那种喝下去一世不醒的酒?”

    侍者有些吃惊,望着我说:“小姐,这里酒是有一些,不过让人一世不醒的酒没有,只有毒药才会让人一世不醒。”

    他将毒药两个字发音加重,大概想提醒我,这里不接受不想生存的人,咖啡厅是休息的地方,不是放纵的地方,无论是想死去或是想失去意识都好,不能在这样高雅的地方。

    我只能买单,然后装作镇定地走出大门。

    我已经连续失去两个人,这个大概就是升职换来的代价,我们永远不会太过开心,为什么会有人说居安思危,我想并不是说人要有危机意识,而是告诫所有世人,快乐进行的时候,难过也许就在旁边,始终都要出现。

    是不是我们人生的过程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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