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吴攸踏入这片院子时,听到有女子的歌声轻轻传来,他知道是江蓠的母亲又在思念她死去多年的丈夫了。院中种了许多桑树,若是夏天,郁郁葱葱纳凉正好;只是此时寒冬已至,枝干上零星几片枯黄破败的桑叶也在风中纷纷下落。

    他随手接住一片叶子,院中洒扫的小侍女看见他笑着打招呼:“吴小公子来了。”

    吴攸耳根一红,连忙扔下叶子就跑。

    他循着歌声来到前厅,对着厅内正在刺绣的江母躬身道:“伯母。”

    “小攸?”江母止住哼唱,惊讶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刺绣,迎上前去,“有……两个月没见了吧?你这孩子,让伯母看看是不是瘦了?”

    吴攸鼻子发酸:“没有,还胖了些呢。”

    江母笑了:“胖点儿好啊,你正在长身体的年纪。难得你来,正好一会儿和伯母一起用晚膳吧?要不要和伯母讲讲这段时间都做什么去了啊?我听说你还上了演武台……小攸?”她有些慌乱地擦着吴攸的眼泪,“小攸,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吴攸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其实司伯嵩调查到的他的身世不全是真的。

    事实是三年前他就上过演武台了,那时母亲病入膏肓,他是为了筹钱给母亲治病,却以失败告终。失败者的赏钱远远不够支撑长期开药,是江蓠从旁观者中走出,替他出了那笔钱。只是没想到母亲已经回天乏术,后来也是江蓠帮他安葬了母亲。知道他孤苦无依,江蓠还带他来到了江府,让江母帮忙多照拂。

    听闻江蓠将军是桑国人,所以江府的后院才种了许多桑树。他们母子从故国战火中流离辗转到曜阳国,对战争遗孤做不到视而不见。江母待吴攸如同亲生一般,他拼了命也想要报答他们。

    所以两个多月前,他与江蓠合计一番,既然司伯嵩可以在别人那里安插眼线,为何他就不能成为江蓠在司伯嵩身边的眼线呢?

    于是他又一次上了演武台。这次有江蓠教导了三年,他顺利夺得了擂主,进入了司伯嵩的视线中。在宫中虽然紧绷着弦,但也不觉得很辛苦,哪怕服下毒药他也没有害怕。可是当面对温柔的江母,他竟然会一下子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不行,不能哭,伯母会担心的。吴攸用力擦了擦眼泪,勉强绽开一个笑容,有些羞赧地从江母怀中退开半步:“没事没事,我就是太思念伯母了。”

    江母心疼地抚摸吴攸的头发,突然她想到了刚才说到一半的话,神情一下子又变得严肃起来:“小攸,我听说两月前你上了演武台成为了擂主,之后便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了。伯母知道你从前得了空就会来见我,所以小攸,你说实话,这两个月你是不是……进宫了?”

    她……她怎么知道?吴攸瞪大眼睛。

    江母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她急得团团转:“你这孩子,如果缺钱的话,就和伯母说,何必上那演武台,又为何要进宫!你,你这么小的年纪,就……你这后半生都……!糊涂啊!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吴攸有点懵,这进宫怎么和后半生扯上关系了?他看着焦急的江母,又琢磨了一下她说的话,猛地明白了她是误会自己为了钱而进宫做了阉人,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连忙安抚道:“伯母,伯母!不是的,我怎么会……是大王看中了我的身手,宣我进宫准备栽培于我!哪里是伯母想的那样……”

    江母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想是自己关心则乱了,也不由得感觉好笑:“那就好那就好,吓我一跳……所以你上演武台是为了让大王注意到你,从而栽培你?”

    见吴攸点了点头,江母沉默片刻,轻叹一口气:“也好。你努努力,以后也好有个好前程,若是进了军中,阿蓠也能照拂你。只是伴君如伴虎,伯母有些担心你的安危。毕竟他……”她四下里瞟了一眼,才小声地说道,“他可不像先王那样仁德和悦。”

    吴攸想到方才看见的被杀掉的线人,还有司伯嵩那阴沉的目光,心里不由得一哆嗦。

    “不过,既然去了大王身边,今日怎么得空来见伯母啦?”

    吴攸回了回神,隐瞒了实情,只说道:“我明日一早要出发去江大哥那里,所以今天来跟伯母辞行。”

    “你要去找阿蓠?”江母有些惊讶,“这……路程太远了,而且如今两国开战,又有流民,太乱了!大王让你去的吗?为何这么突然?你一个人吗?那太危险了!”

    吴攸抿了抿嘴唇,笑道:“没事儿,我走官道,沿途有驿站和城池。我有地图,伯母不用担心。”他想了想,又说,“伯母如果实在放心不下,就送我一件常用之物吧。我也不知道要在外多久……如果我思念伯母,还可以拿出来看看。”

    “好,都依你。小攸长大了,总是要出门历练的。”江母轻轻捏了捏吴攸的脸,这才发觉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小小的孩子,他已经长高了一大截,身体壮实了许多,脸庞也有了棱角,是个少年了。

    “大王说你今晚可以不回宫吗?要不住下来,伯母帮你收拾行囊。”

    吴攸顿了片刻。理智告诉他,若想不暴露自己与江蓠母子的关系,最好是拿了东西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可是他话到嘴边,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好……有劳伯母了。”

    晚膳时,吴攸见江母还是忧心不止,便将昭爔的消息告诉了她,好让她开心一些。他知道昭爔对江蓠母子有恩,江蓠也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昭爔的事,所以司伯嵩给昭爔泼脏水的说辞他是半分也不信。他此次去找江蓠,便是要以实情相告,若能与昭爔取得联系,便一定可以伺机将江母从司伯嵩手中救出。

    此一去若超过了一个月……吴攸的手抚过胃部。

    他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

    江母站在夜空下,抚摸着桑树干枯的枝杈。曜阳国不再下雨已经很久了,天空黯淡不见日月也已经很久了……自从先王走后,曜阳国发生了太多变化,就连小攸这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演技。

    若是他不说上将军的事,我或许真的信了他前头说的话。连我都知道上将军的存在是大王最大的威胁,得知她还在世,大王会不采取任何措施吗?不,他已经行动了,他让小攸带着我的常用之物去找阿蓠,便是在利用我作为牵制阿蓠的人质!

    这一步棋不可谓不高明,阿蓠再如何想去见上将军,再如何想助她一臂之力,也势必会顾虑到我而举步维艰。

    明日一早小攸出发后,大王就会派兵严密把守这里吧。有些抉择,今夜就该做了。她很清楚昭爔有多么深爱着曜阳国,而对于如今的曜阳来说,毁灭才是新生。她不知道昭爔战败的始末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昭爔为何会选择赫月国,但无论如何,她和江蓠会永远站在昭爔这一边。

    “毕竟如果没有您,我和阿蓠早就死了……”她接住一片飘落的枯黄的桑叶,喃喃自语,“上将军,您会为天下百姓带来和平的,对吗?”

    长夜无言,但风将她手中的桑叶卷向天空,飘飘悠悠飞往北方,似乎要将她的心愿、她的决意带给昭爔听。

    “我明白了。”江母轻轻弯起嘴角。小攸,你瞒着我,应当是有自己的苦衷。没关系,看着前方,不要迷失自己的路。还有阿蓠,不要回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她决然向自己的屋中走去。

    阿母不会让任何人……成为牵绊你的绳索!

    ——————

    昭爔离开胶城继续向东南进军,有计划地连拔数城,目前驻扎在长漳城外。檄文发出也有几日了,估计司伯嵩也已经知道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些预测,他怎么能允许她还活着,必是要亲自来杀她才能放心。所以此番,司伯嵩恐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她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城池,座下的将军们凝神等着她下一步的安排。因为赫月军在人数上不占优势,所以他们要尽可能在夺下的土地内扎根,像一枚楔子那样深深地楔进曜阳国的北部,借助城池工事,边守边攻,在消磨曜阳军力量的同时,再不断进一步蚕食。

    这样的仗任谁打起来都会觉得辛苦,昭爔亦是,更别提两军的伤亡都是在她心口上割刀子,可她还要跨过同袍和以前的同袍的尸体前进。她擅长作战,但她也讨厌战争,所以如果这一次,能在战场上杀了司伯嵩的话……

    她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大臣们应当会阻拦他亲征,但他也应当不会听,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独断专行……就算他真的要被阻拦住也没关系,她不介意找机会再给他添一把火。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把他诱到战场上来……

    只要他来!

    昭爔收回手指攥紧拳头,让自己冷静一下,抬起头来:“今日先到这里。诸位暂且先回,按方才所说,十五万曜阳军混编入赫月军,磨合时日尚短,但我们时间紧急,各营主将还需继续安排练兵。下一步行军的具体计划我还得再思量思量,等我有了头绪再请诸位前来商榷。”

    “末将领命!”众将起身告退。他们有序地掀开帘子从帐内走出,却有一片桑叶逆着众人打着旋儿飞入中军大帐,落在昭爔的案上。

    “这是……桑叶?”昭爔捡起枯黄的桑叶,有些稀奇。附近的城池内应该都没有桑树,这叶子是哪来的?她手指抚过叶脉上的破损,心情有些复杂:“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曜阳啊曜阳,你竟也要如往日的桑国一般陨落了。”

    她刚将桑叶压在砚台下,便有传令兵在帐外求见。她唤其入内,交给他两份竹简:“你来得正好,稍后将这两份战报发给大王和裴翀上将军。”

    传令兵收好竹简:“禀上将军,您派去昊明城的小队回来了,此刻应到大营十里外了。”

    “怎会如此快?”昭爔有些诧异。这个小队有百人,个个身手了得,是她派去昊明城伺机营救江母的。按她的估算,即便行动顺利,也至少应该在三天后才能返回,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思及此,她立刻骑着逾晖出营,朝小队返回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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