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

    桓城。

    断臂之伤对于这个年纪的李淮山来说,几乎是要了他半条命了。他气不过裴翀眼中暗含的怜悯,反正这条胳膊早年就被裴奉所废,今日索性都给了他裴家便是!

    “壑……壑儿还没回来吗?”李淮山半靠在榻前,脸色煞白地问道。他赤着上身缠紧了裹帘,案上铜盆里的水已经成了血水,泡着浸满鲜血的布巾,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厚重的血腥味儿。

    “还没有……少将军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副将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李淮山痛苦地呜咽一声。兵败、断臂、晚年丧子……一个又一个打击降落在老将军身上,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明白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可当真正面对着宏大的历史车轮,他才意识到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渺小。

    他开始有些迷茫了。昭爔的檄文他看过,那被司伯嵩害死的七万将士至今尸骨未寒。可司伯嵩曾是他的同袍啊!李淮山不明白,司伯嵩既然曾经从过军,现在为何竟会变得这么残忍,全然忘记了一切情谊,随随便便就能送同生共死的袍泽去做阴谋的牺牲品。

    这一举动让所有的将士都寒了心。此刻曜阳军还能站在这里,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对忠君爱国的坚持罢了。可是扪心自问,谁能永远忠于这样的君?何况他又能相信别人是真的效忠他吗?

    大王啊大王,若连上将军的赤胆忠心您都不信,那只能说明您打心底里就是自卑的,打心底里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先王,不配被别人效忠!

    而上将军所遭遇的一切,就是效忠您的下场!

    李淮山猛然回神,为心中迸发的想法而惊出了一身冷汗。在战场上失去信念感是很可怕的事,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只有信念感才能凝聚士气,让将士们不畏死亡。可现在就连自己也差点失去了信念,不知接下来该为何而战。

    李家是世家,世世代代都效忠于曜阳王。可刚刚有一瞬间,自己竟然起了反心!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李淮山哀叹一声,他挣扎着起身,扯过斗篷胡乱往身上一卷就要出门。

    副将连忙拦住他:“将军您这是做甚!且不说您这伤刚包扎好,外面还很冷,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声,我去替您做就是了!”

    李淮山点点头:“也好。那就劳烦你帮我穿好衣甲,我要去一趟城楼。”

    副将吃惊地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空,又犹豫地看着他的伤:“现、现在吗?”

    李淮山神色坚定:“对,现在。”

    花白的发髻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赤色军衣和擦拭得发亮的甲胄上了身,也衬得他脸上多了三分血色。他爱惜地抚了抚自己的青铜大钺,用力将它提了起来。

    虽是黑夜,但目下形势紧张,裴翀随时都有可能攻过来,故而桓城城墙之上仍然灯火通明,军士们不敢松懈,披坚执锐地镇守着城楼。

    李淮山登上城墙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军士们抱拳行礼,他点了点头,询问了一番白日里阵战的伤亡情况和城墙的防御情况。汇报的军士个头不高,声音也清脆,李淮山借着火把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的军士竟还是个孩子。

    “小娃子,你今年几岁?”

    “回禀将军,在下十四。”

    “十四……”李淮山半蹲下身子来看他,“过了年才十四?那去年征兵的时候,你才十三,如何进得了军营?”

    “我……”少年显然忘记了掩饰这一点,表情慌乱地解释道,“我爹爹身有残疾,本来已经免了兵役……但去年征兵还是征到了我家。我只是、只是想着,反正大王把征兵年龄降了两岁,而我过了年就十四了……也差不了多少,就……就谎报了年龄,替我爹来了。”

    李淮山心里一痛:“你没有兄长吗?你是家中独子?还是长子?”

    “是、是长子。”少年怯怯地看了一眼李淮山,见他陷入沉默,还以为是要怪罪自己谎报年龄的事,吓得跪了下去,“求将军勿怪!实在是爹爹不便再上战场了!我……我现在真的有十四岁了!可以拿得动刀剑的!”

    李淮山赶紧把他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我没有怪你。”

    少年的身材在军衣的掩盖下还看不出什么,可这一拍肩膀,李淮山才发现,就算是年纪小没长开,可这身板和同龄人比起来未免也有些细瘦了。而看他的脸又不像是营养不良……

    被李淮山盯着看,少年明显有些慌张,不停吞咽着口水。李淮山猛地蹙起眉头,把他扯进城楼的房间里,一把摘掉他的头盔!

    少年被这一变故吓到了,在明亮的灯火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头秀发也随着头盔的扯去而散落,瞬间柔和了他的五官,而李淮山的视线落在他的颈间——刚才他吞咽口水时他就看到,这个少年,根本没有喉结!

    “你岂止是谎报了年龄!”李淮山把头盔扔到他的——应该说——她的脚下,“你可知罪!”

    少女吓得跌坐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被揭穿秘密,她明明很害怕,怕得直发抖,可是她听闻“罪”这个字眼,虽然牙齿打颤,态度却不作退让:“如果……如果将军是想治我谎报年龄之罪,那我、我认了便是,大不了挨一顿军棍!可是我、我谎报性别有何罪?!”

    李淮山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少女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又问了一遍:“敢问将军,我谎报性别,又有何罪?就因为我是女子吗?可是,昭爔上将军、林旌旗副帅也都是女子,既然她们可以从军,那我觉得我也可以……”

    “你跟她们能比得了吗?简直胡闹!”李淮山疲惫地挥挥手,“算了,大战在即,我也没工夫追究这等事。天亮你就赶紧回家去!战场哪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待的地方!”

    “战场就不应该存在!”

    少女狠狠地擦掉眼泪,表情已然视死如归:“将军容禀,有些话您就算是要打死我我也想说!”

    李淮山愣了愣,面前这丫头倔强的性子,倒是和自己那有些任性的小孙女有点像。他抬头看了一眼,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就算她说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也不会被外面听到。

    “好吧,你说说看。”他倒真有点好奇了,究竟什么话能让一个小丫头不惜冒死进言?

    少女得到允准,却欲语泪先流:“不光是我,您以为其他人就想来打仗呀?我没撒谎,我爹走路都瘸腿,就是没法再打仗了。可根据王诏,我家还是要出一个人。我爹去了必死无疑,我去了兴许还能活着回来。如果我不去,难道让我娘去吗?还是让我那九岁的弟弟和六岁的妹妹去?如果谁都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我们全家都要被缉拿问斩!这算哪门子王诏?又算哪门子道理?!”

    话已至此,她大概觉得自己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便更加无所畏惧:“您知道吗?十里八乡,像我家这样情况的不在少数,乡亲们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会被征兵的军爷逼到这个份儿上。有人被抓走,有人连夜逃跑,还有人硬生生砸断了自己的右手!可您能说他们是贪生怕死吗?他们可都是曾经上过战场的人呀!”

    “一封王诏,搞得无数人家破人亡,还保家卫国呢……”少女的语气委屈,“若不是昭爔上将军和赫月王,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这个冬天饿死。我们老百姓只是想活着有错吗!一共就这么多的土地,整日里被争来抢去的,我们连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

    “从出生开始,就闻到了硝烟的味道,直到死去,还听得到攻城的声音……战争永远看不到尽头!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家都是大周的子民,生活在哪个国有差吗?!我们才不在乎这个呢!只希望能有一个对百姓好的君主,生活在没有战争的世道就足够了!”

    李淮山竟被她说得一时语塞。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他们这些上位者,是不是真的已经与百姓脱离得太久了?李家作为世家大族,自己又身为将军,看到的只是君王想得到的一座座城池、一块块土地。

    他需要战功来维持家族在朝中的地位,他也能带领麾下将士去获得战功,久而久之,战争已经成为了他用来获取一切的手段。可他似乎很久都没想过,战功之所以是荣誉,那是因为世间存在着战争,而战争对于百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什么荣誉,什么抚恤,都比不过亲人平平安安地活着。

    是百姓构建了国家,可百姓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毕竟在战略地图上,是看不到“人”的存在的!

    今日今时,他从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天下百姓的血泪,他们呐喊着和平的声音终于传达到了上位者的耳中!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就算是在朝堂上,也很久都没有这样敢说的人出现了。”李淮山感慨道。是啊……是啊,不过是诸侯王们在争夺谁能成为下一个周天子,却让战乱整整持续了五百年!他们想得到天下又是为了什么啊?

    若大王是先王那样的贤君也就罢了,可他连本国的子民都不去保护,反而是赫月国出手救济;他只顾大肆征集兵员,竟将十三岁的小姑娘都逼上了战场!

    这都是何等的荒唐啊!若让大王统一了中原,百姓们可还能有活路吗?!

    少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将军,我——”

    “你莫说了。”李淮山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头顶,“孩子,你是好样的。把发髻梳好,戴上头盔,别让别人看出你的身份。”

    “啊?您、您……不怪我吗?”

    “好孩子……是曜阳对不住你才是啊!”李淮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只留下这一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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