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阳殿

    进了宫门,只见一人身着宫服,袖手静静等待在赫月军前行之路上。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神色宁静。

    “怪了,宫人们不是都走了吗,此人为何还留在这儿?”裴翀有些疑惑。

    “这是近身侍奉司伯嵩的黄门侍郎。”昭爔回道。

    田公公闻言抬起头:“上将军认得我?”

    昭爔沉默以对。

    她只是一沉默,田公公就明白了。她并不认得自己,只是认得这身宫服,她只不过是见过当年侍奉司子瑜的公公穿过同一套衣服罢了。

    “大王等候上将军多时,请上将军随小人来。”

    “司伯嵩无非是躲在千阳殿,我认得路,你若无其他事,就尽早离开吧。现在的昊明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多谢上将军关心。”田公公笑道,“但您就让小人完成最后该做的事吧。”

    “也罢。”昭爔将缰绳扔给他,“正好我也有些问题想问你,我们边走边说。”

    田公公接过缰绳为昭爔牵马前行:“上将军但有所问,小人知无不答。”

    “我父亲和姐姐在哪?”

    田公公一抖,有些不敢看她的脸色:“在爔山……乱葬岗。”

    “乱、葬、岗。”昭爔一字一字念出声来,牙齿都被咬出了血。即便早就知道他们会遇害……可是怎么可以把他们扔在乱葬岗!她不敢想她要如何找到他们的尸首……这么久了,怕是早成了鹫鸟的腹中餐……

    “哈……好,司伯嵩。”昭爔已经无法更悲痛,反倒看起来是平静的。只是裴翀看得到她的心她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正被无尽的烈火焚烧。

    “西山在哪?”裴翀悄悄问了一句,“是昊明城西面那座小山吗?”

    “是的,是那座山。不过不是东西的西,是上将军名字里的那个爔。”田公公答道,“先王在时,因日日思念出征在外的上将军,便为那山改了名字。先王说,在宫中登高远望之时,见爔山,如见昭卿。后来……先王的棺椁,也安葬在那里。”

    裴翀猛然看向昭爔,只见她面无表情,可是泪水却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下来。她每落泪一次,他的心中便酸涩一分。可是除了酸涩,分明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滋味,他痛她所痛,苦她所苦,所以他知道此刻昭爔的心中定然比他所感受到的更痛苦千万倍。

    她和她的先王之间……有太多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随着司子瑜的逝去,成为了昭爔的彻骨之痛。

    他不敢想她是带着何等漫长而孤寂的思念,来面对司伯嵩的折磨,面对每一个亲人的离世,再经历背叛陷害、饥饿逃亡,然后一步一步,踏着自己曾经麾下的鲜血前行。

    命运何苦……要对她如此残忍!

    “……朝臣们还好吗?”昭爔沉默许久,又问道。

    “有些人被下了狱,有些人平安无事,随着百姓一起出城离开了。”

    昭爔点点头,又问:“城墙上被枭首示众的人是谁?司伯嵩又是为何事杀了他?”

    “是太史令大人。大王杀他,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田公公叹息一声,“‘双星伴月,改立侯王。有德者兴,无德者亡。’大王认为,这是在诅咒国运。太史令大人于去年八月二十七日夜进言,于三日后在千阳殿外……当众车裂处死。”

    去年八月二十七日。昭爔与裴翀对望一眼。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日子,那是昭爔决定效忠于赫月的日子。若那天天象有变,太史令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

    “啊……原来是这样啊。”田公公恍然,“当时虽然贴身服侍大王的是徐公公,但小人也在场的。太史令大人对朝臣说了一句‘再坚持一下,天很快就会亮了’……原来,就是在说今天。若说乱世是暗无天日,那么今天您率军破城,天下自此太平,可不就是天亮了么?”

    昭爔闻言心里微颤。太史令能如此笃定天会亮,那么那天晚上他一定是看到了武曲。所以,他知道我还活着。

    她蓦地想起进城时听到的若有似无的呼唤,和那两滴不知从哪来的落在颅骨眼眶处的水滴。他若在天有灵,是否一直都在等我回来?

    “到了。”田公公在千阳殿前止住脚步,转身拱手,“请上将军一人进殿。”

    “什么!不行!”裴翀急得直接从马上跳下来。昭爔现在身负重伤,身上还插着三只箭头呢,能清醒着行动已是不易,怎么可能让她在这个状态下独自去见自己的宿敌呢!

    “大王只请上将军一人进殿。”田公公重复了一遍,“殿里并无他人,只不过大王手中拿着一个灵位。大王口诏:若有第二人跟入,那么难保司子瑜的灵位会被折断摔——”

    “烂”字还没出口,田公公的脖子就被昭爔死死掐住了。她手臂暴起青筋,须臾间就掐得田公公脸色紫红、眼白充血,四肢无力挣扎不得,他甚至听到自己的颈椎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喀喀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掐死的时候,她一把将他摔在了地上。

    田公公咳嗽不止,又呕出了一些带着白沫的胃液,顾不上擦掉流淌满脸的涕泪,本能地躲到了台阶旁的石柱后面,畏惧地看向昭爔。

    她竟只用了一只手。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不该直呼先王名讳。看在你只是传话的份上,我不杀你,好自为之。”昭爔冷脸扔下这句话,便踏上了台阶。

    “昭爔!”裴翀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右手。他知道今日昭爔势必要与司伯嵩了断,可是……若果真如田公公所说,那他就真的不能一起进去了。万一司伯嵩说了什么恶毒的话,以她如今的状态,他真的非常、非常担忧。

    昭爔转过身来,用左手轻轻握住了裴翀的手腕。就在他以为她有话要说的时候,她却一点一点,缓慢而又决绝地将自己的右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裴翀慌乱地要再一次抓住,却只触碰到了她冰凉的指尖。

    “昭……昭爔……”

    “你带人去大牢把下狱的朝臣放出来吧,再在廷尉府之类的地方找找有没有被关押在别处的人。”昭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头也不回,“我杀了司伯嵩,就去找你。”

    “……好,那好,我等你。”裴翀艰难地回应了她,声音颤抖而焦灼,“你别忘了……我还在等你!”

    听着脚步声在身后远去,昭爔又咽下一口腥甜上涌的血,苦笑了一声。

    千阳殿前台阶共三段,九十九级,六丈宽,中间一条漂亮的陛石上雕刻着九只象征天下太平的鸾鸟。昭爔蹲下来摸了摸鸾鸟的翅膀,冰凉凉的,但她知道,当正午的阳光洒在这殿前,它们就会变得有些烫手。

    不光是雕塑烫,石阶也烫。昭爔走到第一个平台。她曾在这里一直跪到膝盖被烫破,血液又在夜风中干涸,第二日起身时,连衣服带皮肉都被黏连在地面上,要狠狠心才能撕扯下来。

    “啊,当时的血被清理掉了,看不见了。”昭爔自言自语了一声。

    再往上走一个平台,她抬头注视着紧闭的殿门。她曾在这里挨过杖刑,司伯嵩喜欢当众折辱她,也喜欢站在殿门前俯视着她。好在那掌刑官于心不忍,偷偷徇了私,没有打断她的筋骨,只将她打到皮开肉绽,做出一副血淋淋的表象,令司伯嵩愉悦了许多天。

    然后……昭爔走上最后一段台阶。杖刑结束后司伯嵩不会允许她提前回去治伤,而是进殿继续朝会。可她根本站不起来了,于是她就一阶一阶地……用手臂拖行着身体爬了回去。

    昭爔走得很慢,似乎是在陪伴当时的自己一起慢慢地前行。当时自己哭了吗?好像是有,只是和汗水混在一起,记不清了。当时自己恨吗?肯定恨啊,只是已经有些麻木了吧。

    那句对先王许下的一统天下之承诺,成为了在泥沼中唯一支撑她的信念。

    那么……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呢?

    会不会想起曾经得胜归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台阶,欣喜地奔入殿内去见先王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曾经下朝后,与同僚谈笑接下来要取得哪块土地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年丹水告急,自己第一次披上主帅金甲,一步步坚定走过这里的时候?

    会的,会的。

    那些她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得到的闪闪发光的年岁,就像一轮太阳,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在日后每次伤痕累累的时候,被践踏尊严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地从回忆里借一点阳光来温暖自己。

    可怜可悲到了可憎的程度。

    是的,她除了憎恨司伯嵩,也憎恨自己。

    憎恨保护不住曜阳国,也保护不住亲人与部下的无能的自己。

    手指贴上千阳殿的大门,昭爔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要结束了。

    来吧。

    她伸出手臂一推,“吱呀”一声,殿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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