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伯嵩

    推开千阳殿的大门,空荡的殿内无人掌灯,漆黑压抑,再不复往日的光明。昭爔朝王座看去,司伯嵩将肩伤包扎了一下,仍然穿着那身血染的吉服,端坐在那至高之处。冕旒的珠帘挡着他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这样远远一望,他当真应是个威严的君王。

    昭爔想起他即位的那一天,自己虽不情愿,却也不是没有过期待。她也期待这样一位曾驰骋沙场的雄武之君,可以带领曜阳国彻底征服四海,开创举世无双的霸业。

    “太慢。”司伯嵩苍老的声音从王座传来,在空旷的殿中飘荡着回声。

    她走近一些,站在了左侧武将之列最前方,以前自己上朝时站的位置。她虚握着腰间的凝岚,侧头看了看司伯嵩的手中:“你并没拿着先王的灵位。”

    “用得着吗?只是口头说说,你不也独自进来了吗?”司伯嵩也看向她的手中,凝岚散发的金属光泽让他感到烦躁,“谁允许你持剑上殿的?”

    昭爔轻笑道:“持剑上殿,是先王赐我的特权,我只是从没使用过。不过今日我持剑,是为刺杀你啊。”

    “喔,那你为何不立刻杀了寡人,反而还要站在臣子之位上?那里,不该是你一个赫月之臣站的地方。”

    “曾经你是君我是臣,有些事我不敢问。现在你要死了,我倒想问个明白。”

    昭爔看着司伯嵩的脸也没什么耐心,直接开门见山:“先王虽无子嗣,但临终前已经拟好了诏书,欲传位于他的三王兄文谦君。这本是极为机密之事,可先王刚一仙逝,文谦君也紧随着亡故。于是诏书作废、王位空悬,你作为身负战功的宗室长公子,便顺理成章夺得了这个位置。我现在要你告诉我,文谦君——这位我本应辅佐的王,是不是死于你手?”

    这是昭爔最大的遗憾。

    她曾无数次地想过那个未曾谋面的文谦君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他来即位,会不会无论如何都比司伯嵩强得多?那么,曜阳国就会好好的,她再征战个几年,就能让他稳稳当当地成为天下之主。那本是司子瑜为曜阳国、为昭爔铺好的后路,却被司伯嵩硬生生地截断摧毁了……

    “你心里已有了答案,此刻你不是询问,只是在求证。”司伯嵩振袖敛衽,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不错,寡人的三弟,文谦君司叔礼,是寡人杀的。”

    昭爔胸腔一阵闷痛,又感到喉咙里开始往上涌血。她咬紧牙关:“诏书并未公布,你如何未卜先知,先王是要传位给他?”

    见她脸色不好,司伯嵩笑了:“我们是兄弟啊,自然多少都彼此了解。司叔礼虽平庸无奇,却也能做个守成之君。寡人与司子瑜一直政念不和,他不会传位于寡人,那么兄弟几个里面就必然会选择司叔礼,这并不难猜测。”

    “你既然如此想得到这个位置!又何故不珍惜!”昭爔快要收不住自己的怒意与悲愤,“我本不求你能像先王一般励精图治,可你为何要糟践王位,糟践曜阳国!”

    “因为寡人心里有怨!”司伯嵩也同样怒意沸腾起来,“又是这样,从你进殿一共开口五次,每一次,你都提到了先王。先王先王,你还真是自始至终,都只惦记你的先王!司子瑜究竟有什么好,你也是,朝臣也是,乃至父王也是,为何你们的眼中,从来都看不到寡人!”

    昭爔愣了愣,她是否花了眼,竟好像看到司伯嵩的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

    在很久以前……那是司伯嵩和司子瑜的父王,先惠怀王时期的事了。司伯嵩是惠怀王的长子,生母位份也不低,所以他原本一直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待他长大后,又对军事表现出了优越才能,替曜阳国打了不少胜仗,做事果决雷厉风行,为他在军中和朝中都赢得了很高的威望。

    那时王后体弱,惠怀王一直没有嫡子,司伯嵩这个长子若无意外是一定会被立为太子的。

    可谁知王后还是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嫡子,便是司子瑜。司伯嵩顿时敲响了警钟。然而司子瑜遗传了母亲的体质,先天体弱多病,太医甚至私下里断言此子活不到弱冠之年。司伯嵩稍微放下心来,任凭他是嫡子又如何,自己军功在身,人望在朝,一个病秧子拿什么来与他争?

    可事与愿违乃世间常理,司子瑜长大了,越发温文尔雅,气度不凡,隐隐透出一代贤王的资质。他崇尚仁政,却不愚昧,在这乱世他不反对战争,而是希望能以战止战,尽可能扩大曜阳国的版图,将天下百姓都纳于麾下。半数朝臣感念司子瑜的仁德,拥立他的呼声日益高涨。

    随着惠怀王老去,朝中立长立嫡之争越发激烈,立长派认为司伯嵩有军人铁血,以武安邦,更适合这个大争之世。而嫡子年幼又体弱,怕在王位坐不长久。

    立嫡派认为嫡子天生注定要继承基业,何况司子瑜德才兼备,英明贤能,顺应天地民心。纵使体弱,只要有了子嗣,也无甚可担心的。

    最终惠怀王决定立嫡。他觉得司伯嵩的理念虽然适合在这个世道中与其他国家对抗相争,但太过坚硬不容转圜,只怕他过刚易折。反观司子瑜,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心怀天下,胸中自有丘壑。

    “后来尘埃落定,寡人被父王分封到了远离昊明城的南方边疆。哪个说司子瑜活不到弱冠的?他明明活到了三十四,害得寡人多熬了好些年才把他熬死。”司伯嵩怨恨地望着昭爔,“也曾有人卜卦说,是你,姓昭的,是你在他弱冠那年来到了他身边,他借了你的气运,才多活了那么久。”

    “这种屁话你也信。”昭爔冷笑一声。如果自己身上有那么大的气运,那么桑国都可能不会亡了,那么她所爱的一切,都不会接连离开自己。

    “由不得寡人不信。姓昭的,说实话你太耀眼了,也太碍眼了。你可知道你腰间的剑,是曜阳开国之君的佩剑,是曜阳代代相传的镇国之剑?它原本被供奉在宗庙里,连寡人都动不得,没想到司子瑜竟将它赐给了你……在他心里,你就这么重要吗?竟然跟国家同等重要吗?!”

    昭爔惊愕不已,心脏猛然一缩。她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说过凝岚是如此重要的剑!她回忆起司子瑜将凝岚赐给自己的时候,正是曜阳国最危急的时候。所以他那时……是真的将整个国家都托付给了自己!

    天呐!她的先王!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所以你才要想尽办法折磨我。你得不到的王位,先王得到了;你得不到的剑,我得到了。你想要自己来为曜阳国开疆拓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王和我鲸吞蚕食。你的野心你的志向,被埋没在日益强大的曜阳国政之下,无处施展。”

    “司子瑜死了,寡人也没法找一个死人算账……但你不一样。你是他最重要的人,折磨你,或许比直接折磨他还要令寡人感到愉快……”司伯嵩藏了许久的心思终于能一吐为快,他身心舒畅地看向昭爔——她一定愤怒到无以复加了吧?

    可昭爔却笑了:“如果是这样,在你罄竹难书的罪行中,唯独折磨我的那些事,我可以原谅你。”她甚至笑得欣慰,笑得庆幸,“幸好是我。先王的身子骨可承受不住你的手段,幸好是我来代替他。可是司伯嵩啊,纵使你将我践踏到泥土里,先王也是你永远触之不及的高洁明月!”

    “你闭嘴!”司伯嵩额角青筋暴起,狠狠地锤了一把桌案。

    “你是何等胆怯啊!连直接杀我都不敢,还要费尽心思利用七万将士做一场谋杀!你是何等愚昧啊!你自知德行无法与先王比肩,便干脆放弃朝臣,放弃百姓,急迫地想用一统天下的功绩来掩盖你的失德!”

    昭爔勾起唇角,嗤笑一声,语气浸满了讽刺:“你又是何等自卑啊!你不信任任何人的效忠,是因为你知道你不值得任何人效忠,所以你众叛亲离,沦落到了今日的地步!”

    她高声大笑起来:“堂堂曜阳之王!此刻身边竟连一个保护你的人都没有,真真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放肆!!”司伯嵩猛地抄起砚台砸向她,那砚台在昭爔面前摔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在她身上。她的笑声简直像催命符,害得他头痛欲裂,又要疯癫起来。

    他很不想承认自己是昭爔口中如此卑劣的人,但他又知道其实她说得没错。他隐忍等待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位置,却总觉得和想象中不一样,似乎也没那么好……又或者说,他根本做不到司子瑜那么好。于是在巨大的空虚与忌忮中,他放任自己被情绪和私欲吞没。

    他也很不想承认自己的罪过,但是司子瑜做王时,曜阳国是何等的如日中天;他做王时,曜阳国又衰败到何等光景!他杀了本该继位的文谦君,逼走了为国而战的上将军,车裂了前来劝谏的太史令,处置了阻拦他的大臣们,他的前路终于畅通无阻了,但是后路也永远断掉了。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独自执拗地在错路上走下去,不想回头也回不了头,直到步上悬崖,才发现身后也早已是洪水滔天!

    【有德者兴,无德者亡!大王……勿谓言之不预!】

    太史令之言犹在耳,猛然惊得司伯嵩一身冷汗!是啊,是啊……曾经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只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昭爔耳朵动了动,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她似乎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她猛地向后退了几步望向偏殿,看到白色窗布后面有火光跳跃。

    “偏殿走水了!”

    她大惊,抬腿便朝偏殿跑去,却不料司伯嵩叫住了她:“不用去看,是寡人做的。寡人将焚香插入草席,邀你进殿,知道你有许多话想说。待到一柱香的时间一过,香火烧尽点燃草席,你我皆会葬身火海。”

    昭爔看着偏殿的火光,沉吟片刻,又走回了方才自己站的位置。

    “……你不走吗?”司伯嵩问道。

    “不走了。”昭爔语气怅然,“你费尽心思想杀我,我也费尽心思破解你做的一个又一个局。我太累了,索性就在此将一切都结束吧。”

    司伯嵩低低地笑出声来。偏殿火烧的噼啪声越来越大,终于他打破沉默,问道:“若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曜阳国吗?”

    昭爔斩钉截铁:“当然会。别说一次,便是千百次,我也会选择曜阳国。”

    司伯嵩又问:“若重来一次仍然是寡人即位,你还会选择效忠于寡人吗?”

    昭爔想了想:“会。”

    司伯嵩有些意外:“这是为何?你不是说,应该在寡人即位那天就弑君的吗?”

    “谁知道呢。”昭爔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我会辅佐每一位曜阳王,无论是先王还是你。若重来一次,说不定你也不是这一次的样子呢?”

    “呵呵呵……”司伯嵩笑着流出了眼泪,“寡人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当年寡人驰骋沙场时,也是豪情千丈,愿意为了曜阳国,为了百姓去征战,哪怕赴死也甘愿。姓昭的……若你早出生个几十年,先见到的是年轻时的寡人就好了。”

    昭爔目光惆怅。他们之间早已结下不可冰释之仇怨,反倒显得此刻的坦诚相待如此讽刺。若重来一次……哈,只可惜这世间之事,皆无法重来了。

    偏殿的大火冲破木门,席卷了大殿,又冲向王座,终于将这千阳殿照得明亮非常。司伯嵩深吸一口气,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你走吧。”

    “什么?”昭爔以为自己听错了。

    司伯嵩理了理吉服,正了正王冕:“寡人是曜阳王,生死都要与曜阳国在一处。而你如今是赫月之臣,不要来跟着添乱。”

    大火将王座包围,阻隔了二人。司伯嵩见昭爔不动,便将案上能扔的东西都朝她扔去:“你走啊!寡人不想死前还看见你这个惹人厌的混账!给寡人滚出去!滚!”

    都是些毛笔竹简之类的东西,砸在身上不痛不痒。她沉默半晌,缓缓弯下膝盖,跪了下去。

    司伯嵩愣住:“你这是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要站在臣子位吗?说来我还没跟你正式辞别过,就去投了赫月,其实不合礼数。所以此刻就当全了这礼节吧。”昭爔弯腰,拱手至地,额头缓缓贴在已经开始发烫的地面上,停留了片刻,行了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礼。

    “臣昭爔,叩别大王。恕臣不能救驾,大王……一路走好。”

    说罢,便起身,拱手鞠躬后退了十数步才转身离去。

    司伯嵩还没从怔愣中回过神,就看到另一人从王座旁侧通道走了过来。那人微笑着穿过火焰,衣摆已被点燃,他却面不改色,来到了司伯嵩身边。

    “田成?”司伯嵩更意外了,“殿内已经起火,你还来做什么?”

    “大王。”田公公跪在司伯嵩身侧,“黄泉路上阴冷孤单,小人来陪大王一起走。”

    “你……”

    “大王应该不记得小人了。三十多年前,小人刚进宫,被分派去侍奉当时的长公子,也就是您。那时我毫无资历,被其他公公们欺负得厉害,甚至于被诬陷偷了您的东西,要将我剁去双手,再打杀了事。”

    田公公笑道:“但是您得知此事后却说,那是您送我的。其实您根本不知道您丢了什么,公公们本就是诬陷,自然也知道您没有送我。可是,有了您这句话,他们还以为我傍上了靠山,从此便都不敢再欺侮我。”

    司伯嵩努力回忆,却发现果真如田公公所言,他不记得此事了。

    千阳殿已是一片火海。火舌舔舐他的吉服,彻底点燃了主仆二人。他们却好似感受不到疼痛,静静地待在原地。

    田公公眼中含泪:“大王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上将军有一句话说错了,大王,您不是孤家寡人,从来都不是。如若大王不嫌弃,就让小人到下面也继续侍奉您吧。”

    您不是孤家寡人。

    或许这句话触动了司伯嵩的心,他神色动容,轻吐了一个气音:“……好。”

    大火转瞬将王座吞噬殆尽,在跳跃的火光中,司伯嵩隐约看到昭爔的身影并未走远,她站在殿外空旷处,正与他遥遥相望。

    姓昭的,你可真让人恶心,非要亲眼看着寡人死才高兴吗?寡人果然还是讨厌你。还好没跟你死在一起,否则寡人都不能瞑目了。滚回你的赫月去吧,你这种纯良之臣跟那个天真的小国君真是绝配,都蠢得要死。

    对了,昭爔,你不是说若重来一次,还会选择曜阳国吗?那寡人定要更早地夺位,让你一来曜阳就为寡人效力,让你根本遇不到司子瑜。

    可若能重来一次……昭卿,寡人想试试去做一个明君。

    到那时,你再为寡人征战吧。

    寡人争夺了一生,却好像从未给予过什么,独夫之心刻薄寡恩,实在算不得一个仁慈的君王。那此刻就让这场大火,将寡人的过错与罪孽尽数烧净,就当是寡人赐予世间百姓的恩典——

    愿尔赫月新朝,从此天下大定,万民团聚,和乐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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