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出来，跟着宫人往宫外走，洛怀慎还在马车里等着。

    洛念偷瞄着一旁的裴信，却不想裴信轻一扭头，两相视线在空中相撞。

    洛念微微挺直腰板，丝毫没有偷看被抓住的羞怯，大着胆子光明正大回望。

    裴信被她这做法弄的一怔，轻咳了一声错开视线。

    随着他偏头，洛念看到了他微红的耳根。

    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官场上精明能干，在皇帝面前都丝毫不怵的裴小将军，其实是很容易害羞的性子。

    洛念比谁都了解。

    方才裴信在殿中想捉弄她，差点害她在长辈面前丢脸，这事她可记着了。

    而且……

    “你们退下吧。”洛念出声叫住引路的宫人。

    宫人回头看了看两人，似有些犹豫。

    “无事，这条路是官员上下朝的路，我认得的。”

    说完又偏头看了裴信一眼，“就算我不认得了，裴小将军肯定认得。”

    裴信淡淡看了洛念一眼，随即轻点了头，“认识。”

    宫人得了令，又想到两人的关系，也不好多说，行了礼便退开。

    洛念与裴信并肩往前走了几步。

    “殿下有什么话要同在下说？”裴信轻轻放慢了脚步跟在洛念身侧，等着洛念的回复。

    洛念并未立即回复，而是沉默着同他走了一会儿，忽的停下脚步。

    见洛念停下，裴信也停了下来，等着她的下言。

    “……裴小将军。”洛念温声唤他，然后转过身轻抬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裴信微微低了头，就撞进了那双清亮的凤眸里。

    昨日室内光线昏暗，不论前日还是方才在御书房内，他都没有机会细看过她的模样。

    眼前的姑娘今日穿了好看的春装，淡青色衬得姑娘皮肤更显白皙，比起桃红的艳丽，淡青更像春日万物初生般的生机，像春风轻拂带来的温和柔软。

    其实裴信知道她想问什么。

    明明和亲是最简单的方法，为何要帮她？既有方法对付，又为何要娶她？是不是……喜欢她？

    两人相互望着，都不曾开口打破这片寂静。朱红墙上不知何时落了只蝶，轻触之后展翼，从两人之间掠过。

    随着蝴蝶翅翼的扇动，裴信眼睫轻颤了下，忆起了与眼前姑娘初见的时候。

    那时，她也穿着好看的青衣，在那个全是鲜血剑戟的战场上，干净的像个不染尘世的仙女，让他一见就倾了心。

    后来那身青衣换上了铠甲，执剑同他并肩立于战场之上，染上了血色的眉眼又像摄人心魄的妖女，摄走了他的心神。

    *

    “将军，除敌方总将，其余人皆以投降收押。”

    被称作将军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着银白色铠甲已被鲜血染红，高束起的马尾也已散落。

    此地刚发生完一场战役，天空乌云密集，隐隐有雷声轰鸣从远处而来，雨就要来了。

    裴信坐在临时搭起的营棚下，听着下属将领的汇报。

    “嗯，知道了。”裴信轻点了头，“刘庞在哪儿？”

    “副将此番被刺中了腿，伤的重了些，苏先生为他处理了一下，眼下已被送回营中做进一步治疗。”

    裴信微微皱了眉，“可有大碍——嘶！”

    话未说完，手臂上便传来一阵疼痛。

    裴信扭头，对上了一双好看的凤眸。

    少女十四岁，穿着一身淡青衣衫，带着面纱遮住容颜，却遮不住这双眼里流露的光彩，不过此时这双眼里含着些嗔怒。

    洛念听见裴信关心着刘庞的伤势，隐隐有想要亲自前去的想法，不由皱了眉，扯紧了手中的绷带。

    “裴小将军，在关心别人之前还是先管管自己吧。”

    裴信也受了伤，虽每处伤口都较浅没有刘庞那般严重，但手臂、腿上、腰腹都有，零零散散加起来不比刘庞轻多少，不赶紧处理让他就这么拖着伤去找刘庞，人还没到就会因失血过多死在半路。

    一旁的那位将领见状讪讪开口：“苏姑娘，您下手倒是轻些啊！”

    洛念是随着师父苏意云游历来到云州城。

    此地位于大夏北部边境，与犀珂国接壤。他们到时，正是战争。

    苏意云医剑双绝，学识渊博，当初游历至定京城时遇见了八岁的洛念，合了他眼缘，便将她收做入门弟子。

    起初洛怀慎是不愿的，奈何天下确实没有人比苏意云更适合做先生，洛念也愿意同他学习，他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些年她跟在苏意云身边学了很多，但都只是在山中那片方寸之地。带她出门游历是想让她离开书本，去见天地的各间颜色。

    比如人情冷暖，饥荒下的人性，各种冤情后的不甘与苦痛。

    这些都要带她见见，亲身体会。不怕她害怕，毕竟人活一世，不会一直都是园子里被精心呵护的花朵。

    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战乱。

    战乱下的世间比前面所有都苦痛一百倍。先前说的那一系列的苦痛，在战争下都会展现，或比之更甚。

    此番遇上战事正合苏意云心意。

    倒也不是渴求着战乱频发，不过正巧遇上，能够在战事上出一份力，又能教导弟子，一举两得。

    洛念主要学习的是剑术，她还有位师兄，精修的便是医术。不过此番下山时她那位师兄正好在中原游历，开战时还有几位病人尚未安排好，没能及时赶来，因此只能由洛念上手帮忙。虽不精于医术，但包扎止血和一些简单的病症什么的，洛念还是能处理。

    至于为何被称作苏姑娘，是因为洛念在定京的名号还是响亮的，见过她的人也不少。她每年都会回京一趟，定京的人都知道丞相千金常乐郡主洛念追从名师在外学习，不过不知那人就是苏云意。

    毕竟是在外学习，还是在战场，洛念也不好亮明身份让人为难，既顾战争又顾自己，所以就随了苏云意的姓，让人称她苏姑娘。

    此次战争是犀珂国主动挑起，来势凶猛，直接攻下了云州城。

    裴信奉旨领兵抗敌，夺回云州城，等援军到时，再攻破敌方，最好让其收了胆不再进犯。

    敌方准备充足，一时半会儿倒没攻下来。

    来来回回交战了两三次，终于在今夜，由裴信领兵奇袭烧了敌军粮草，乱了敌方阵脚，在敌人预料未及兵荒马乱下夺回了云州城。

    不过裴家军也没想象中轻松，突袭烧粮的都受了不少伤，比如裴信和刘庞，还牺牲了三四名战士。

    洛念看着前方清理战场的士兵们抬着一具具尸体离开，心中不免萋萋。

    “那是刘子硕，刘副将的儿子。”裴信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往那边看了眼，低声喃道，“旁边被抬着的，是陈庚，半年前刚入军。”

    洛念愣怔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刚刚她看到的那两个死去的士兵。

    站在一旁的那个士兵听着裴信言语，见她愣怔的模样，也不由慨叹：“每年选入的新兵，将军都会亲自去见。有时间的话就会亲训，没时间也会看上两眼，不管新老兵，每个人都会记住。”

    随即挠了挠头，语气中带着歉意，“其实，即使是我们这些在营中朝夕相处的士兵都不一定互相记得全名字，但将军每个都能认得。

    我以前问过将军为什么要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他说——”

    他话还没说完，还在包扎伤口的裴信借着没受伤的那条腿站起来捂住了他的嘴。

    “杨洪峰你很闲是不是？马上给我去帮忙清理战场！”

    “欸，你让他继续说——不是，你伤重成这样还要面子，不要命了你？”洛念赶忙起身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

    杨洪峰嘿嘿笑了两声跑开，然后转过身对她说：“苏姑娘，将军说，战士们是为了国家而死，应该有除了亲人之外的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英雄。”

    说完转身就跑了。

    裴信抬手摸了摸耳垂，撇开头不看她。

    洛念默了片刻，拿起一旁的纱布继续给他包扎伤口。

    一阵雷声打破了营棚中的沉默，雨伴着雷声落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气味，洛念的声音在裴信耳边响起。

    “干嘛要觉得害羞尴尬，这是好事不是吗？”

    声音清冷，但并不让人觉得疏离。

    裴信转头，正好对上了那双清亮的凤眸。

    只见女孩弯了弯眉眼，笑意温柔，像定京城温和的春风吹散了战场上带来的寒意。

    “这是很厉害的事情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记住他们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少女的话语如一缕柔和春风，卷进了少年的心中。

    十六岁的少年，在血染的战场上体会到了平日将士们谈论起心爱之人的感受，原来心动，不过春风拂过，百花盛放，一下就满了园。

    少年将军低头轻笑，嗓音柔和地同身旁的少女介绍起了军营中的每位英雄。

    少女轻柔地为他处理伤口，听他谈起英雄们的趣事，会弯起那双好看的凤眸。

    战场已经清理地差不多了，营棚外的雨越落越大，雨水从棚边滴落，绽开的水花夹着血，染上了少女的青衣。

    裴信正同洛念介绍完一个怕死却每每在战场上都发狠冲锋的士兵，听见那清冷的嗓音伴着雨声落入耳中。

    “那……你怕死吗？”

    少年将军愣怔了下，随即低头沉默了半晌，似在认真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旋即，他勾起唇角露出来一抹无奈的笑意，“怕啊，为什么不怕？”

    洛念抬头看向他，却见那位少年将军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战场。

    “我也怕死，但守护大夏百姓，让更少的人死于战火之中是我的责任，我没有选择。惟愿以此身血肉，护大夏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乐业。”

    少年的嗓音低缓有力，也在这一刻在洛念的心中荡起了一片涟漪。

    愿以此身血肉，护大夏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乐业。

    洛念低头，缓缓弯起唇角，真不愧是——裴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