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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天寒

    陈太太的房子坐落在城南边,离市中心稍远。房子有三层,一层是客厅,陈太太自己住在二层,沈琳琅则住在三层一间朝阳的阁楼之中。

    房子外围被一些果树包裹着。春日里,院边草丛中会盛开朵朵白灿灿的栀子花;秋来,树上的桂花飘落在院中,芳香四溢;冬日里,虽说没有了花和果子,但叶倒还绿着些,跟北方冬季光秃秃的枝干可谓是大不相同。

    沈琳琅上班的医院在城东,再往东一些便能看见海,不过她鲜少有机会去。唯一一次看海,是因为天气太好,好的让人不忍心辜负。

    癸丑牛年,壬戌月,癸亥日,九月初十,寒露。

    沈琳琅伏案执笔,宣纸之上,仍有笔墨未干,遂搁置一旁;铺信纸,蘸水墨,轻弹余汁,笔尖沙哑。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张念,近来可好?我出走半月,现终于得空写下这封信。

    在上海的工作跟在虎符城并无两样,只不过生活上略有些许分别,你肯定猜不到,时至今日我还穿着短衣长裙。这里的秋不像北方的秋,少了分秋高气爽,多了些湿热沉闷。回想起上次感受如此的气候,还是在端午之后。

    有一次科室调班,我便得空休了两天假,原本是打算蜷在被窝里睡觉,但偏偏那几日天气甚是晴朗,而我又恰好想去海边,于是便有了这张照片。

    潮起潮落,岸边的礁石和水花会碰撞出很大的响声,不过海面也有极为平静的时候,没有浪花也不见波涛。看着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平静如水的海面,我不禁被它感染,我的心情、思绪统统随着湛蓝的海水流向了远方亦或是故乡。

    我从前不常做梦的,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梦到自己还在家中庭院里,身旁环绕着绣球花,耳畔传来父亲、母亲、李伯伯还有祖母的声音。而我明明听得到,却怎么都听不懂他们说得话。

    我还梦见了你,梦见了西苑的垂柳,孤峰山的篝火,闹市餐馆里的竹笋炒肉,还有竹茗堂的桂花糕。

    张念,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有没有哪些有趣的事儿给我解解闷儿。

    ——琳琅

    1913年秋”

    一个寻常冬日,太阳舒散着余温,积雪亦未消融。张念倚于窗前,微颤颤举着信纸;此刻,他终于有一丝丝气力来细细回味此中真意。字符将他的思绪缠绕着、缠绕着,他依稀看见了,看见了她伏案执笔,勾勒墨色浅深;信中飘出淡淡栀子花香,如风般,轻吻其眉宇间瑟瑟伤痕。

    癸丑牛年,癸亥月,癸巳日,十月十一,立冬。

    沈琳琅瞭望窗外,见大雁南飞,目至此处,继而端坐于案前;铺信纸,蘸水墨,轻弹余汁,笔尖沙哑。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立冬之后天气渐渐转凉,路上行人皆换上了厚实的外套。我想北方该入冬了吧,山上风大,要多穿一些,另外我家还有一些过冬可以暖身子的物件,你若是用得着就都搬过去。还有一定记得每周去护士长那里取药,可别偷懒只喝几口就想着糊弄过去,我可是叮嘱了马二让他盯着你按时按量喝药的。若实在觉得苦涩难咽,就多备上些糖果。

    你不知道我搬来一个多月,都快忘记竹茗堂的桂花糕是什么味儿了。不过,这里的饭食倒还算可口。我最喜欢街边的馄饨,而且每次都要往里面放很多很多醋。我想,你若是来,也一定会喜欢的。

    南地的冬季湿冷,早些时候晾在阳台上的衣物得好一阵儿才干,所以刚来那会儿我有点不习惯,总觉身上的衣物还得再晒晒才行。后来,雨季频繁,房东太太便借她的壁炉给我烘烤换洗的衣物。房东太太姓陈,本地人,年轻时和一名港商有过一段婚姻,前些年两人因聚少离多和离了。陈太太时常在我下班之后拉着我坐在阁楼上叫我陪她喝茶,她喜欢红茶,说红茶色香味醇,她还跟我讲这附近哪儿的弄堂里有正经八百的红茶馆,我对这儿的环境还不太熟,所以每次都是陈太太拉我一同前去。她这人可有意思了,闲下来的时候总跟我讲好多她年轻时的经历,比如都遇见了哪些千奇百怪的人,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对了,她刚上来找我,说天气转凉,要我跟她一同去裁缝铺里做几件厚实的衣物。

    张念,你最近还好吗?

    ——琳琅

    1913年冬”

    张念缓缓拾起第二封信纸,用指尖轻触墨痕,逐字逐句反反复复。

    屋外漫天大雪,冬至已过,故而敲响了年末的钟声。他握着信的双手愈渐滚烫,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三封。

    癸丑牛年,甲子月,丁丑日,冬月二十五,冬至。

    沈琳琅刚结束手术,于值班室休憩,尚未回家;遂铺信纸,蘸水墨,轻弹余汁,笔尖沙哑。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些时日天更冷了,每到气温下降之际,我是又困又乏,于是我突然觉得,人也应该要冬眠的!这样一来便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睡上个把月,等到春天再睁眼醒来。不过天气虽然寒冷,但新结识的朋友们,都很温暖。

    而且,下雪了。上次见雪花这般纷飞的时候,还是我刚回国,我记得那日,是惊蛰。而今转眼已是冬至,这一年快要结束了。

    我今天呢,跟陈太太约好了下班回家一起吃饺子。忽然想起来,上一次吃到饺子的冬至,还是没去留学之前。那天我和祖母晨早去庙里烧香,我记得寺庙的钟声,悠长祥和。那天去庙里祈福的人很多,许是岁末将至的缘由。晚上,父亲早早回了家。餐桌上是刚出锅还热气腾腾的饺子,祖母坐在我们中间,同我和父亲讲了许久的话。

    嗐,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等待会儿下班,我便顺道把信寄出去,有时候真希望交通能再发达一点,这样当日就能把信交到你手上。另外不用担心我,我一切安好,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愿君安。

    ——琳琅

    1913年冬”

    “咳咳——咳——”张念重重地咳了几声,喉咙似被蛊虫啃食般痛痒,紧皱的眉间万般喜乐皆化为乌有。

    冬至?他不记得今年冬至是什么时候。他只想起来,牢房之中,天昏地暗,他不清楚今夕是何日。

    但寺庙……寺庙……他想起来了,寺庙的钟声悠长祥和,夏日的青苔石阶,冬日的炭火斋饭。他偶尔也会去寺庙,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求何事亦为何而来。

    明山寺的住持曾同他道:“施主心中有佛,无所求便是所求。”

    “无所求便是所求”

    当跪在蒲团上的那一刻,人心中,必有所求。

    屋内的柴火将要熄灭,空气愈发寒冷彻骨。张念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这是沈琳琅寄出的第三封信。至此,张念仍未有回信。

    “琳琅!”陈太太高声寻来。

    “诶——”

    “怎么站在窗前发呆呀,快过来吃饺子。”

    “好嘞!”

    ……

    今日,是冬至;窗外,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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