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一场大戏最终达到了终章，吴忆清双手颤抖着，她不再看向冷亦寒或者温世白，而是愤恨地盯着我：“你疯了吗，孙清怡？你疯了吗？这是我的小说，这是我的世界！你疯了吗？你真的喜欢他们吗？你真的爱他们吗？你怎么居然能亲手杀了他们呢？”
“吴忆清……”我有些哽咽，我并不想跟她辩驳，我甚至此刻只觉得她可怜，她笔下的人物可怜，“你在这个故事中间到底经历了多少呢？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那次自我介绍中间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说，我是一个偶然获得命运垂怜的小镇女孩，我热爱文学。你还记得吗？”
“我还在写作，我还在写小说，我比你成功！孙清怡！那个迷路的人是你，那个失败的人是你！所有人都觉得你会是最成功的，当时谁看到我了？连你也没有看到我！但是我们现在呢？我的作品在市场上反响良好，而你只是一个中专的语文老师！我的作品改编电影电视，而你已经三年没有写任何东西！孙清怡！我打败你了，我早就打败你了！你现在没有资格点评我！你只是，你只是嫉妒我的成功，你只是后悔你当时为什么不能变通一些，你只是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有抓住机会！”
“吴忆清！”我怒吼了起来，两步走到她的面前，我看了一眼一旁温世白，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里饱含着鼓励和温柔，就好像那天我们一起看朝阳升起的眼神，“吴忆清，吴忆清，对编辑耳提面命，对市场做低伏小，对自己的欲望委身曲附，那不是在抓住机会！”
“你不懂，你从来不理解我，孙清怡！”
“我不理解！我当然不理解！”我拽住她的衣领，脾气越来越暴躁，声音越来越大，“我眼里所有机会是需要踮起脚去抓住的！我眼中那些我垂涎的机会是像飞鸟一样自由又高傲的！需要我跪下去的算什么机会！需要我屈服的算什么机会！那不是机会，那只是一条狗洞一样的捷径！我要站着写作！我要站着写作！如果我自己都不能站着，我笔下的世界怎么可能站着！一个窝囊和猥琐的世界，能有什么未来！”
“那你去站着写作啊！你去坚持你的一身傲骨！你去坚持你的原则！我有我的选择，你为什么要来妨碍我！你为什么又要来妨碍我！”吴忆清表情一点点崩溃了，最终绝望地哭了起来，“你有你的路，你有你的选择，谁都喜欢你，谁都觉得你才华横溢，你怎么可能理解一般写作者的无奈，你怎么可能理解机会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怎么可能理解那种被平庸日夜追赶的恐惧，即使到了今天，即使到了今天！那些人每天还在告诉我，那些编辑，那些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尖酸刻薄的老女人，还在一边看我的作品一边告诉我，他们觉得我身上唯一可取的就是我的听话，我不会惹事，他们到现在还在嘲笑我的笨拙，还在说我写的东西平平无奇，还在说我只有拽住市场的脚才能成功。他们不尊重我，哪怕我已经这么出名了，哪怕我有那么多代表作，他们也还是看不起我！这种感觉你懂吗？你懂吗？”
她哭着，一点点埋下头，最后声音只剩下沙哑的抽气声：“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世界？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天赋？我好不容易能有这个天赋，我好不容易能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妨碍我？我没有做错，我只是和你道不同……你为什么连这点天赋也不愿意让我独享？”
“……那么，你为什么要抄我的小说呢？”我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来，“如果全都是你自己写的，谁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抄了我的小说！你为什么要把我牵扯到你这堆原创不像原创、拼贴不算拼贴的东西里面去！你把我牵扯进来了你还指望我认同你？”
“我为什么要抄你的！我为什么要抄你的！”吴忆清转过头看着温世白，含着眼泪的眼里充斥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厌恶：“你以为我想抄你的？你以为是我主动的嘛？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像阴影一样笼罩我？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放过我。你以为我想抄你的小说吗？要不是编辑说，他说让我按照这个写，我怎么可能会抄你的小说？”
冷亦寒微微皱了皱眉，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一个答案，但是我也有些茫然，只能摇摇头，皱着眉看向吴忆清：“你……什么意思？”
“编辑说，男主角不可以用赖志龙，我原本的小说根本火不了的，想要出名我就得换一个男主角，需要那种社会精英的男主角，大家才有看下去的欲望。”吴忆清哭得很伤心，“为了写出更好的小说，我绞尽脑汁想了那么多小说男主角人设，但是他们都不满意，他们说我写的东西乏味，后来我也是昏了头了，居然拿着你的小说人设去问他们怎么样。我当时真的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结果他们居然通过了，他们说这个还有点意思，还能写一写……还有点意思，我交上去那么多东西，居然只有这个有点意思？”
吴忆清捂着脸笑了起来，半晌那笑声转为呜咽的哭声：“小说后来出版，改编成电视剧，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描述沈月婉的成长，我花了那么多笔墨去描述冷亦寒的专断……可是到头来还是冷亦寒最受欢迎！到头来被评价最多的还是冷亦寒！我明明也设计了温世白啊？为什么这些读者都要围着一个傲慢又独裁的角色在那边仔细地分析，为什么他们宁可对着冷亦寒又爱又恨，为什么甚至在我改版之后，他们还是发言说没有冷亦寒这篇小说不完整？我这么努力地写了，我为了能让小说出版，我妥协得够多了，我依旧尽力了……”
“孙清怡，你懂这种感觉吗？”吴忆清透过发丝看着我，那隐约而摇晃的目光里是接近疯狂的憎恶，“他们越强调冷亦寒，对我而言越是一种讽刺，我费心费力写的小说，我劳心劳力卑躬屈膝取得的成果里面，最耀眼的部分居然是偷来的。我努力了多少次，我设计了多少人物，我做了多少相似的尝试。但是没有用……他们似乎就是喜欢冷亦寒，而温世白，用他们的话来说，只是一个模仿拙劣的木偶……”
“吴忆清！”我一声怒吼呵斥了吴忆清的话，转头仓皇地看向温世白，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和悲伤让他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本来他大概是想要扶起吴忆清的，但是他的手只是悬在半空打了个颤，指尖部分便已经化为了文字，“你从来不理解你笔下的人物！你不理解他们你怎么写好他们？温世白不是冷亦寒的模仿，或者即使是模仿，他们也早就变成了不一样的人物！你自己身处这个世界，难道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吗？”
吴忆清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晦暗的眼神扫过冷亦寒，又看向站在她身旁的温世白，那不是看爱人的眼神，而是看仇人的眼神：“……我是怎么设计他的，我不知道吗？市场不喜欢赖志龙，市场喜欢冷亦寒那种霸道总裁，那我就设计一个符合我风格的有权力的人不就好了？他身上被我堆积了多少好的卖点啊。冷亦寒身上的傲慢温世白身上没有，冷亦寒身上那种冷漠温世白身上没有，冷亦寒身上的自我和精明温世白身上也没有……你为什么不受欢迎呢？我给了你那么多品质，我给了你那么多优点，你为什么还是不能胜过冷亦寒呢？”
“我给了你钱，给了你身份，我给了你让人同情的身世，所有能让你变得受欢迎的要素我都给你了！你为什么就是超不过他呢！”
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冷亦寒，怒气却冲着温世白。
我皱了皱眉，刚刚想要阻止她继续这样失控，但是却看到温世白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妈妈……我的妈妈是你害死的？”
吴忆清愣住了，她茫然地放下手指，这段情节写作的时间实在太早，她似乎已经忘记了。
但是温世白没有继续追问她，而是抬起头看向我：“于欢欢！我妈妈是因为这个才死的是不是？她那么坚强有个性的人，她不可能因为不被男人爱就自杀的！她是，她是被控制着自杀的是不是？她也没有想过要伤害我，对不对？这一切都不是她自愿的，是不是这样？”
在雪白的光晕和飞散的文字中，我对着温世白点点头：“我不知道你妈妈个人的意愿究竟想要做出什么选择，但是我想，她没有想过伤害你，也没有想过抛下你。”
温世白这才释然地笑了，其他的一切似乎对他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望着自己身上飞出来的文字，抬眼看着我，留下一个如冬日暖阳的笑容：“你说过你会告诉我答案的，欢欢。你告诉我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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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吴忆清闭上眼，小声说道，她的愤懑已经发泄出去了，眼下连温世白也消失了，当真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好安静，她面上只剩下沉默和迷惘，“孙清怡，你把我的世界毁了，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招人恨呢？”
这句话现在不足以伤害我，我扭头看着冷亦寒，在悲伤里居然生出点开玩笑的心情：“消失得真慢啊，冷总。”
冷亦寒耸耸肩，似乎对这种相对特别的待遇既没有感到惊喜也没有什么不满：“可能是因为你们前面所提到的事情吧，我听了半天大概也明白了，这是一本小说，而我是她从你的小说里面抄来的人物对吧？编剧孙老师？”
我挠挠头，忽然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的羞耻：“理解力不错冷总，你确实是我写的人物。”
“也是言情小说？”
“……你有意见吗？”
冷亦寒撇撇嘴，满脸写着我有非常大的意见：“没意见，我有什么好有意见的，就像人选不了出生，我也没有权力抱怨自己出现在哪本书里。”
他就是超级有意见，但是我并不在乎，这是我写的小说，才不会因为他有意见就改变任何东西：“你别看不起言情小说好不好？你可以认为我写得烂，但是你不能否认一种小说类型的可能性。”
“我没有看不起言情小说的意思，”冷亦寒抱着手臂挑眉，语气里居然有点戏谑，“我只是想知道，我在跟谁谈恋爱？我要是言情小说男主角，那我应该有个女主角才对吧？我那部小说女主角到底是谁？”
我炸毛，实在不想在自己设计的男主角面前承认一些过于羞耻的想法：“没女主角行了吧？我还没写到那里呢！你就一大纲，大纲懂不懂？就是那种写了一半没写完的小说！”
冷亦寒阴阳怪气地答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也就是你都没写完关于我的故事？”
我哑口无言：“我很忙啦，而且，我写的这些小说……确实也不成功。”“那就再试一次。”
冷亦寒打断了我碎碎叨叨的话，伸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再试一次，把我的故事写完，我不信你不会成功。”
我脸皱巴巴的：“你这也太……凭什么啊？我试了很多途径呢，你怎么确定我能成功呢？”
“因为你能写出我，所以你一定能成功。也许需要经过很多次尝试，也许会有很多挫折，但是你可以写出我，你就一定能成功。”冷亦寒勾起嘴角，目光里透着鼓励，“我知道这个倒霉的商业社会，我理解它混沌、无序又充满暴戾的独断，但是它浑浊的浪潮下，依旧是坚实的地面，有些事情，依旧是无可争议的。多试一次，再多试一次，我相信你，孙清怡。”
“为自己再试一次。”
已经来不及多余告别了，我对着冷亦寒点点头，语气飞快地回答：“我会的！”
白光中的冷亦寒飘散成一缕文字，雪花一样落在我手上：
——听到了，我在未来等你。
冷亦寒的消失伴随着这个世界最后的崩塌，我看着白色一点点剥落，就好像一个梦境的狭小空间最终也迎来了崩塌，吴忆清坐在地上，我抬头就看到了城市那因为污染严重而显得渺茫的星空：“吴忆清。”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颓然地坐在那里，那个属于她的梦境坍塌了，余下的只有与荣华富贵息息相关的空洞的创作。
我望着夜空，我想起了那篇小说：“吴忆清，你为什么要放弃赖志龙呢？你为什么要放弃你为自己而写出的这部书真正的灵魂呢？”
“别骗我了，孙清怡，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什么天赋，我写的东西更谈不上什么灵魂。”她声音沙哑，似乎终于接受了一切，陷入无尽的疲倦，“我写得从最开始就那么糟糕，我吸引不了别人的情绪。在我们做同学的那段时间，在你被批评表扬的时候，我所面对的问题却只有一个，为什么我这么普通呢？为什么我写的东西没有老师会认真看呢？你写《动物大冒险》的时候和刘老师争吵得面红耳赤，而我的作品只收获了一句评论，文笔很好。你写《二十一世纪鬼怪故事》的时候宋老师表扬你在玩很高级的文学诡计的时候，我的作品只获得了一句可以试着拓宽想法。哪怕到了今天，哪怕我真的获得了成果，他们都不觉得我写得好，他们给我的评价还是努力、勤奋、听话。孙清怡，你懂我的感觉吗？你知道被平庸限制的窒息吗？”
这真的很讽刺，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写过那么多东西，但是她却记得。她不仅记得，她耿耿于怀。
“吴忆清，我……我，我确实忘记了你。我重新看了你的小说《月光照白墙》，我没有觉得你平庸，当时的你也并不平庸。”我蹲下身，看着她隐藏在光鲜下的溃烂和空洞，“让你平庸的不是你，而是你对自己的贬低吧？你自己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沈月婉一开始明明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她是逆境中坚持梦想的追梦人，她是身处绝境也保持善良的人，你自己一刀一刀割掉她身上所有与平凡有关的东西的时候，不也是一刀一刀割掉了她的灵魂吗？如果她的灵魂被你割舍了，她最终……是谁呢？你为什么，看不起曾经的自己呢？”
吴忆清没有说话，她咬着嘴唇颤抖着闭上眼，不与我对视。
“吴忆清，在后来的故事里，你还记得那个一开始会选择自杀的赖志龙吗？你还记得你一开始最初需要做的是去拯救他吗？”
吴忆清没有回答，我并不知道她是早已忘记了赖志龙被她设置的绝境，还是她刻意用赖志龙的死与那个平凡的自己决裂。但是我知道：“或许你不认可，你从来不认可我的创作理念。但是从我的角度看，当你任由赖志龙自杀的那一刻起，那个不平庸的沈月婉也被杀死了。”
此后一切的堆积，此后一切的尝试，此后一切的纠葛，只剩下敲锣打鼓的一台大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