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开始要上晚自习，下午五点半下课后，在操场生死时速训练一个钟，以备体育中考，六点半到七点十分，一节课时间吃晚饭。

    不住在学校附近的，基本都会选择早上带饭盒，让不做晚饭的食堂帮着热一热。

    午间瞧见过周沉身影，吵嚷食堂内，他独自坐在角落，只打五毛钱的素菜配免费米饭，觉得噎得慌才会去勺些不花钱的紫菜蛋花汤，吃完就走，形单影只。

    许年年和几个同班女生坐在一起，偶尔望去一眼，没有特意去找周沉，事后也会避免类似的话题，免得人难堪。

    不说和不在意是两回事。

    体育训练结束，许年年来不及去洗把脸凉快一下，火急火燎到食堂蒸笼里找自己的不锈钢饭盒，脚步匆匆往操场右斜侧方向跑去。

    假期结束开学，她好几次都想找周沉一起吃晚饭，死活寻不到身影，学校就那么大，周沉仿佛人间蒸发。

    这里是最后一处没找过的地方。

    小道单侧枫香树已然全红，不时悠悠荡荡飘下叶片，少人经过，许是几天清理一次的缘故，秋日色彩堆了满地，踩上嘎吱作响。

    长石椅坐了个人，许年年蹑手蹑脚从后面靠近，“周同学！”

    肩膀被拍，周沉猛地噎住，“咳……咳咳……”

    “哎，没事吧？怎么这么不经吓，你有水吗？快喝点水。”

    拍背给周沉顺气，许年年瞥见他手上握着的晚饭。

    一张大饼，学校门口缺牙李奶奶的手艺，有天堵车，到了学校已经快迟到了，许年年赶时间买过次，用料蛮扎实的，只要五毛，但有利就有弊，味道确实不咋滴，而且没馅儿，吃到嘴里跟嚼干面皮似的。

    心绪出现起伏的摸几下鼻子，许年年大方靠周沉坐下，边打开不锈钢饭盒边笑着说：“给你看看我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猪肝炒香芹。

    入目表情瞬间垮掉，许年年高估了秦玉芬记性，说了好几天不要再做猪肝，连续吃一周谁能吃不腻，可结果还是忘记了嘛。

    猪肝补血，小时候查出来有点贫血，自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给我点饼。”菜下有饭，许年年却淡然伸手，颇有些女土匪打劫的架势。

    周沉沉默，掰开一半没咬过的大饼给她，目不斜视，似是闻不到饭菜香气。

    大饼卷了猪肝香芹又重新被塞回手里，周沉愣神之际，手上咬过的被许年年拿走。

    她又卷了个差不多的，却直接往嘴里放，咀嚼几下，发现新大陆般瞪大眼睛，点头道：“嗯！这样吃很有一番风味啊！”

    “你这是……做什么？”

    低头看看手里的卷饼再看看吃东西摇头晃脑的许年年，周沉很轻很淡地问。

    “分享食物啊，周同学你不能跟我计较吧？什么表情呀？在一起共事一个多月，好像我第一次和你吃一盘菜似的。”

    “你忘啦，光头老板生日有人送蛋糕到店里，他说不吃了，那群阿姨就和饿鬼扑食一样把蛋糕瓜分完了，你当时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好我机灵！提前切了块大的，后来我还分了你一小坨，记得不？”

    “那我都慷慨无私和你分享蛋糕，现在吃你个大饼，很过分吗？”

    长篇大论绕来绕去带偏主题，周沉要是笨点说不准能信。

    猪肝微微卷翘，放了很多指天椒，饼没卷到位，红通通的油渍流到手背。周沉不爱吃甜食，更不喜辣椒。

    “好吃吗？”

    见周沉没再继续执拗，而是大口大口吃着，许年年笑眯了眼，斜着鞋跟点地，鞋头砰砰砰欢快地敲击。

    “我下次有空炒个番茄鸡蛋带来，那个配饭配饼都好吃，保证你绝对终生难忘！”

    得知许年年会做菜后，周沉随口问：“今天也是你做的菜吗？”

    “……那倒不是，这是我妈妈做的，但是，我也是会做的，炒猪肝我炒的也很有特色，真的，一点都不老。”自夸小能手登场。

    “……哎……你笑了。”

    很短的一瞬，许年年要不是反应极快根本捕捉不到。

    周沉笑起来是用眼睛在笑，勾勒弧度很浅，眸中溢出来的情绪平静而又缓和地扩散开。

    “你笑了你笑了，你刚才笑了是吧？”

    落日出没。

    秋风吹拂大地，枫叶簌地坠落，轻飘飘砸到头顶，卡在发丝间，后半句“我还以为你是面瘫不会笑”的字眼卡在舌尖，周沉一字一句郑重回应，在许年年耳边萦绕不去。

    “嗯，因为很高兴，居然认识到一位做菜高手，许年年同学。”

    先前急于求证没有产生幻觉，未曾察觉到自己原来凑了这么近。

    许年年甚至都能看见周沉瞳仁里的自己，小小的，跑步带动出来的碎发被她随意挽到耳后，有几根仍旧活泼翘起，看起来像是炸毛的狮子狗，顿时后缩仰起身体。

    屁股下石椅好似陡然长出针一般，许年年有些坐立不安，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晚饭，从裤口袋掏出一张小纸条。

    吸气进嘴里，把脸鼓起来。

    气氛好怪，但好像只有自己感觉得到，还是赶紧说点别的吧。

    －

    许年年不是家长嘴里别人家的孩子，不过也不属于需要过于担忧操心，成绩处于中上游，一个班五十个学生，她能考十五名那种。

    偏科严重，语文最好，作文常被语文老师拿出来当范文讲。数学反之，考过及格线都困难，数学老师曾和她浅谈半个钟，她也解释了半个钟，她真的对数学老师没意见，她就是单纯的……写不出来。

    数学老师不信，认定没有调动起学生积极性，连夜制定一箩筐计划，其中就包括不定时不定日，随堂突击小考。

    玩儿的就是心跳，玩儿的就是刺激，但凡前一天没认真复习预习，第二天小考没过目标线，少一分抄一遍数学书。

    本很有信心，直到听说目标分数从及格线六十猛地提到八十，许年年裂开了。

    小纸条上全是她记下来比较不确定答案是否正确的题目，紧张恭敬递到这位常年霸占年级第一手里。

    等周沉和她讲解完，她再一算，发现想到八十好像有点悬，晚自习提前五分钟打铃，得回教室了，她一步一步满是“我要完蛋了，我肯定完蛋了”的丧气之感。

    “你不想抄书吗？”

    “当然啦，谁喜欢抄书啊！呜呜呜，咋办呀……”

    “……”

    某件事情提前得知结局，不再抱有希望时，往往结局会出乎意料。

    “许年年，八十分，刚好卡在目标分数底线上啊，下次继续努力。”

    上讲台拿试卷，许年年来回都是恍惚的，难以置信盯着卷面上方８和０，好像不认识这两个数字了。

    最后一节自习课开始，数学老师风风火火走进来，表示这次小考很多人都没考好，三班四十五个学生，只有二十四个过了线。

    许年年从不觉得这里面会有自己，毕竟数学是她的弱势她很清楚。

    懵着回到位置，任由试卷被同桌和后排两个女同学抢去看，她们都没过，很是好奇。

    “年年，你最后一个大题是怎么想出来答案的啊？我当时看都看不懂。”

    “是啊是啊，不怕你们笑，我就写了个解，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不是呢，哈哈哈。”

    许年年答不上来，因为她记得她也属于只写了一个解字的群体。

    字体很眼熟，翻出塞进课桌的纸条，悄悄和试卷上的对比，梨涡浮现，许年年单手撑脸捂住半边嘴，眉眼弯弯。

    －

    “妈妈，我要来不及了，我先走啦，以后和今天一样，不用给我装饭啦，我们学校有免费的米饭和大饼供应！”

    “别跑那么快，你拿两块钱没有！”

    “拿啦！”

    清晨缕缕阳光照耀地面，随着大铁门合上，崭新的一天拉开序幕。

    许年年带菜周沉买饼，每天六点半到老地方集合，不过怎么看都是后者占了便宜。

    “周同学，你教我做题吧，我数学不好，等再过一年考高中可吃亏呢。”

    她只想打消周沉的顾虑，以此为借口让人能安心和她搭伙吃饭，却没想到对方当了真。

    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跑来找她，甚至晚自习初三比初二晚半个钟放学，他都让许年年在教室里等着，再给她补半个小时。

    这怎么恩将仇报呀！

    许年年受不了了，趴在桌面上不动，午休时间其他同学都在睡觉，周沉不好大声叫她，只得伸手拍了拍她脑壳，“困了吗？把这题研究透了再睡好不好？”

    “不好……”撅起小嘴，许年年右手食指扣住天蓝窗帘上的洞，感受一布之隔外温暖的阳光，嘟囔着说：“我又没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一下子成绩突飞猛进，再说了，我考那么高的分数干嘛。”

    笔尖划动纸张的沙沙声停滞，周沉道：“怀江一中最低录取分数线要五百六。”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呀？怀江一中，我怎么可能考得上呀……”语气懒懒，许年年意识逐渐模糊，片刻后竟睡着了。

    风吹动窗帘，教室里满是不曾规划后未来去往何方的迷茫灵魂，呼吸均匀，身边有熟悉的同学，窗外有枫叶摇曳，只愿在这个宁静的午间，陷入安稳的梦境。

    “因为我要考怀江一中。”

    叹息长长落地，好半晌都不再有动静。

    周沉没放弃给许年年补数学，许年年偶尔也还会抱怨，好在她找到了缓解烦闷的方法，仰天咬牙捶一顿空气，思路瞬间通畅许多。

    就是有点傻，每次她锤完，总觉得周沉笑过，但苦于找不到证据。

    日子一天天过去。

    时光如连绵不绝的山脉，翻过一座又一座，以为永远到不了尽头时，只是随意向前走了两步，一抬头，大海入眼。

    中考定在周末，烈日炎炎，许年年在一众家长里十分扎眼。

    别人都是家长送饭菜帮擦汗，到了周沉这儿，一切变得新鲜起来。

    “不是和你讲别来，很热。”离校门口最后一段距离周沉是用跑的，放在口袋里舍不得用的纸巾最后全用来擦许年年额头汗水。

    “不热不热，有个阿姨很好，让我蹭她伞，怎么样，语文题难吗？作文会写吗？快吃饭吧，噢不对是粥……也不对，其实本来是饭来着，我怕太热你吃不下，我就加了点凉白开，菜是我炒的哟，炒鸡蛋和煎豆腐，还有一点西兰花，家里就剩这些了，你千万别嫌弃。”

    周沉哪里会嫌弃，将自己稍冰凉的手背贴到许年年发红脸颊上，给她降温，看见整整一大桶“粥”，道：“明天不用做这么多，我吃不完这些。”

    许年年忽然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他，“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用吃饭啊？”

    说者无意，听者意识到自作多情了。

    “……”天气太热，中午的日光暴烈，即便坐在阴凉树荫下，周沉的耳尖都不自觉，一点点红到可以滴血。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宣告了周沉初中生涯正式结束，即将迎来高中之旅。

    一路沿着店铺屋檐下前进，路过热闹喧哗的菜市场，周沉快速买了个甜筒给许年年，让她站在冰淇淋店门口等自己，转身跑开了。

    等再回来，手里拎着两个红袋子，许年年打开一看，是两大块猪肝。

    ……做个人吧！怎么连你也开始让我多吃猪肝补血啊！啊啊啊啊！

    内心的哀嚎无人知晓，许年年嘴角抽搐，“周同学，嘛呢？”

    “明天开始我要去机械厂做暑假工，晚上很晚下班，你要是有不会的题就写下来，把本子给你家附近公交站台旁的报摊，我和老板说好了，等我帮你改好，她会收好本子等你去取。”

    放假也逃不过补习的命运，也罢，“这和猪肝有什么关系？”

    “你说过，你炒的猪肝很有特色，我想尝一尝。”

    “你不是明天都要去……？”

    “对。”有风起，周沉没来得及剪短的头发吹拂遮住一只眼，他缓缓牵动嘴角，不太熟练地露出一抹笑容，竭力调整，尽量显得不那么奇怪，毕竟他很久没在人前笑过。

    “所以，我在怀江一中等你。”

    冰淇淋融化沾了满手，许年年好像没感觉到，丢了魂似地回到家，随便找个理由说猪肝是偶遇同学家长人家送的，关门进房。

    莫名其妙欠人一顿炒猪肝，许年年神情恍惚，无数纷乱的念头横飞，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周沉笑起来好看，她忽然觉得。

    考上怀江一中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