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内几乎要没有落脚的地方,临近过年的班次永远爆满,能支撑在如此混乱场面中熬过去的,仅仅是一颗颗渴盼归家的心。
许年年第一回出远门紧张的情绪因为这份喧哗逐渐平复下来。
还有二十分钟发车,周沉护着她也不管其他人抱不抱怨,一路到了八号车厢。
找到下铺位置,他并没有着急找自己的位置,而是停留了一会儿,等许年年安顿好了,神情稍稍放松后,才安抚片刻离开。
由于这一时间段票难买,五人的位置都不在一起,分散开来,只能来回跑着度过漫漫四十多个小时的硬卧之旅。
没好意思像对面最上铺大叔那样,脱了鞋直接往床上一躺,许年年端正坐在床沿,注视来来往往的人们。
春运期间运输紧张,卧铺车厢同样售卖无座站票,有些人找边缘的椅子坐下不起来,堵住道路,以至于其他找位置的人过不去,吵吵闹闹的声音络绎不绝。
为了回家一趟,路上需付出百倍辛苦。
多数人没有行李箱,拿着各种袋子,红蓝条蛇皮袋多次出镜,还有许多上面印着文字代言人广告,洗衣粉白酒大米,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但总归都不太好看,塞满东西被扎紧,鼓成一个个大包。
穷家值万贯,外出务工的人看见什么都觉得带回去家里能用得上。
譬如刚刚从许年年眼前过的一位瘦弱农民工,快要不堪重负,手里抱着那盆水果树仍旧小心呵护,翠绿叶片晃悠,许年年瞧见上头结个极小极绿的桔子。
行李箱触手冰凉,轻轻敲击下传来闷闷的响声,许年年把它拉得更靠近自己些。
考试结束放假回家后,一直见不到秦玉芬,总是早上睡着不敢打扰,下午自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出去了,等早上自己醒来,秦玉芬又睡着了。
头几天晚上,许年年没有早早洗漱睡觉,依靠沙发一角,抱膝蜷缩着身体,时不时掐一下大腿让自己不要睡着。
墙上时钟嘀嗒作响,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煎肉的香气,周围均关灯逐渐黯淡下来,寒气幽幽渗透,这些不断提醒她夜已深了。
到了三点半,门口有人开锁。
许年年惊醒,小步跑到门口迎接秦玉芬。
大浓妆都遮不住的疲惫,秦玉芬周身一股子酒气,似乎很诧异她为何还没睡觉,边脱鞋边问:“你在客厅里干什么?”
许年年鼓起勇气把要和同学一起去周沉老家玩的事情说了出来,秦玉芬脚步顿了顿,当下没表态,在许年年还在念叨很安全的时候,一把将房门关上,拒绝与之交流。
第二天上午,忽然喊许年年进房间,从抽屉里拿了叠百元钞票,指尖沾下口水,数了几张抬手给许年年。
虽未说些什么,但行动等同于默认同意,许年年很高兴,同时因为第一次没和秦玉芬过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感到些许愧疚。
“妈妈……”
“别吵了,我要睡觉,出去。”
容不得一丝煽情。
灰色行李箱是出发前一天傍晚出现在家里的,许年年用心做好了饭菜,听见开锁声便知道是秦玉芬回来了,不曾想秦玉芬把行李箱丢下,换了件外套便又要出去。
许年年有些失落,她都告诉明天下午两点的车,今天的晚上是她出发前在家吃的最后一顿,母亲却依旧不赏脸。
木门开着,冷风趁机从铁门缝隙里钻进屋内,许年年手握铲子低头正出神。
“出门小心,别让人偷东西,钱记得塞有拉链的口袋最底下。”
“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别管人家对你笑得再亲切,人心隔肚皮。”
“有人欺负你记得去找你同学帮忙,实在弄不过你就先低头,别死犟的,等有机会再找补回去。”
“钱快不够用了赶紧找地方打电话回来,别等到身上一点应急钱都没有才找我。”
“这么大个人了……照顾好自己。”
长期酗酒嗓子沙哑不堪,那一声声硬邦邦语气并不悦耳,高跟鞋踩着楼梯哒哒哒往下,动静比往日更重些。
许年年却笑了,而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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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发车时间临近,来了一家三口和一个老太抱着个小男孩。
壮实男子把方便行动下铺和中铺留给妻女,自己选择睡许年年这排最上面的位置。
谁买票选下铺都有自己的原因,他果断拒绝了老太想换位置的请求。
“你们年轻,我老太太手脚不利索,还带着这小一个孩子,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好吧。”
“真不行,我家小孩和你家孩子年纪也差不多,这个下铺我要留给我家女儿的,你要是不愿意睡中铺,别找我换,你再去问问别人吧。”
许年年就不该看戏,说不准老太还不会注意到她,转而去找其他人。
“小姑娘,要不你跟我们换换?”
布满沟壑的黝黑脸庞堆满笑,老太自然地坐到许年年身旁,字里行间都是她要是不同意换位置就是天大的恶人。
且不说下铺比中铺上铺要多出钱,老太却选择闭口不提,单说她那个口吻,就让许年年特别不舒服。
“我也不喜欢爬上爬下,你再去问问别人吧,我要睡觉了。”
言外之意,你给我起来,别坐我床上。
老太见她态度强硬,用听不懂的方言嘟囔了两声,转头狠狠拍了下抱怀里小男孩儿背,小男孩顿时哭了起来,野蛮粗鲁的举止令许年年非常不耻。
到点,火车缓缓启动,窗外景色迅速变化,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升腾,就像外面世界末日了,而我却能安稳坐在一处不断移动的安全堡垒中,隔岸观火般静看外界。
尽管里面的空气不太好闻就是了。
两点半发车,如今不过五点,便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吃东西。
有餐车,也有列车员推着物不美价不廉盒饭来兜售,大部分人看也不看,吃自己带的干粮。
大饼馒头就免费热水,好点的有鸡蛋火腿,泡面香味可以弥漫出好远。
不过像许年年这种有一袋子零食用于打发时间的,还是少有人准备。
周沉跟叮当猫似的,总能掏出些好吃好玩的给她,对于那袋零食许年年也很惊讶。
嗦完红烧牛肉最后一根卷面条,小半颗鸡蛋任由浸泡汤底,许年年顺手接过周沉递来的纸巾擦擦嘴,掀开袋子,嘿嘿一笑,“有奶油和巧克力味的,你要不要?”
给了她,却表现的像偷东西吃的小馋猫,周沉轻笑,“我吃饱了,你吃。”
“行。”许年年从袋子里掏出小面包,撕开包装,正要往嘴里放,瞥见没换成位置,睡自己上面的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看着自己嗦手指,眼睛紧盯奶油小面包。
招招手,小男孩犹豫着靠近。
虽说这男孩的奶奶还是外婆实在上不得台面,但小孩没错,许年年从不一概而论。
小男孩拿到面包冲她笑,四五岁的个头小小,眼睛溜圆,笑起来极天真无邪。
许年年也回他笑容,下一秒,一直假装看窗边看风景的老太抢走面包,往自己嘴里塞,咽下还不满足,“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
讨好一笑,把要哭的小男孩往许年年面前推,“小姑娘,都发善心了,就再给点呗,你看我家孩子都没吃上呢。”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许年年今天也是开了眼。
她只见过为了自家小孩多吃上一口,可以撒泼打滚不要脸皮的,不曾遇到过这种,自己跟几百年没吃饭的饿死鬼一样,抢自己小孩手里的吃食,完了还一副想再来一次的表情。
许年年别过脸去不看,老太不识趣地不依不饶,似乎断定她好欺负,想抓紧占便宜。
“说了不给,你耳聋是吧?”
周沉没说话不代表他没在,老太气势汹汹对上他狠戾的眼神,嘴皮哆嗦下,那句小气终究是没说出口。
她总觉得要是在周沉面前继续嚣张下去,周沉是真的能动手打她的,荤素不忌,男女不分,跟个狼崽子似的。
不知被人在心里打量一番的周沉扭头秒变脸,吹吹热水,就着许年年抬头姿势喂。
不过就算知道,他大概率也是不以为然,毕竟现在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许年年吃完饭不能喝凉水,会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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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后,有人消遣打牌有人早早入眠,还有人和女儿玩猜拳游戏被贴满脸纸条。
壮实男子故意让着年幼女儿,莫说是立于一旁努力活动身子的妻子,连坐在对面的许年年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四岁半的小女孩欢快又活跃,笑声透着清澈的俏皮,很能感染人心。
许是晚饭吃多了,闹腾没多久便要睡觉,壮实男子不顾满脸好笑的纸条贴子,轻拍后背,温柔地给她讲睡前童话,小女孩睡着时嘴角都上扬。
显示出一种,许年年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篝火,山顶,海边,行驶途中的列车,都是能让人容易陷入回忆的地方。
车窗外已经没了景致,黑洞洞的,在经过一次隧道后,连远处零星灯光也都湮灭了。
天幕那样漆黑,让许年年想到又高兴又心酸的那天晚上,天同样黑得像墨水倾倒,黏稠着流动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