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雅皇宫私人会所。
听名字都不像是个正经地方,在前面几十个包间KTV遮挡的后面,推开一扇镜面门,真正的社会污秽不堪瞬间展露。
不算宽但富丽堂皇的通道,穿着暴露的女生与许年年擦肩而过,往前走两步,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搂两个女生正在调笑,拐进另一条通道,有人在骗家里人说加班晚上不回去,事实上脖颈脸上满是暧昧不清的口红印。
或许是许年年幸运吧,没遇上那种误会她也在里面上班的要求陪客,很顺利跟着身影来到一处包间门口。
这包间和唱歌的包间没什么不同,大小都差不多,也有点歌机可以激情喊麦。
唯一不同的只是灯光,不黑,红色的暖光打下来,世界全模糊不清,生活的烦恼顿时抛之脑后,只能想起眼前莺莺燕燕。
这间包间里少说有十个陪酒女,隔着圆玻璃,许年年直直望向U形沙发最左侧。
和其他年轻漂亮的女生比起来,秦玉芬的风韵犹存竞争力少太多,浓妆遮盖住脸上细纹,可惜生活留给她的,让她无法再活泼。
半边屁股都露出来的银色包臀裙,起身扬着笑脸弯腰低头给人敬酒时,高跟鞋哒哒哒作响,十几厘米,穿上那样的鞋坐着还好,要是站着走,不亚于酷刑。
耳环大得离谱,让人看一眼都担心会不会晃一晃就撕裂开耳朵掉下。
秦玉芬的主动示好很有作用,她很快离开偏僻位置坐到中央,笑盈盈地和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中年大叔聊天。
全然不理会对方越来越不安分的举动,甚至于手伸到衣服里捏,她只是娇笑着欲拒还迎推了推,似是说了句讨厌。
许年年站在门外,好半晌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消失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了张嘴,嗓子眼里泛起一片恶心。
入口没多久的蛋糕被她全吐了出去,很奇怪,明明是想哭的,可却眼眶发酸,一点泪水都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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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年年对劲,又不对劲。
在旁人看来,她好似只是最近没睡好,所以才会经常走神,该笑的时候会笑,该生气的时候也会生气。
但周沉能发现她轻微的变化,下午课程全部结束,那是一处和初中校园很像的偏僻角落,虽没种枫树,高高的梧桐同样意境深远。
在石椅上落座。
周沉说许年年有什么都可以跟他讲,一字一句郑重,许年年只是静静凝望着她,接着扬起嘴角笑笑,摇头,“没有,我怎么会有事。”
急于转移话题般,她伸手去摸周沉嘴角淤青,问:“怎么又受伤了?”
许是最近风水不好,周沉也老是倒霉,每逢周末回家,他总是带了伤回来。
之前是胳膊,上次是额头,最开始的最严重,胸口处有特别深紫的淤青。
可他总说是不小心磕碰的,就连现在许年年问他,他也是垂下眸遮住眼底神色,轻声道:“走路没看路,摔得。”
大概是真的找不到其他理由,周沉自己都觉得荒谬,所以不敢抬头去看许年年。
轻轻一笑,许年年只是缓慢抚过他嘴角,没再继续说其他的。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被吞没前,竭尽全力释放出一道极长极耀眼的光芒,映照在两人侧脸,将轮廓镀上一层金色的薄纱。
风过,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某些不可言喻的秘密注定埋葬在肚子里,散发出糜烂气息后,随风而逝,连一点痕迹都不肯给漆黑夜色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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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和几年前一样炎热的夏,风扇吹在身上聊胜于无,汗水划过下巴滴落,楼下不时传来豆腐花凉粉的叫卖声。
有小孩在楼上大喊一声,小商贩便会停下脚步,等着孩子们手攥家长给的一两块钱,飞快跑下楼挤挤攘攘买上一份。
许年年也曾是其中一员,她很怀念那时候无忧无虑的自己。
笑话过刻舟求剑里的那个人,觉得行驶至湖中央,他却在船上刻痕迹,靠岸后跳下去寻剑的举动太过愚蠢。
时至今日,许年年恍惚回眸,才发现自己其实就是那个刻舟求剑之人。
船靠岸了,她发现她再也回不到湖中央了,却仍固执地想找回自己从前的模样。
有了手机联系更方便,外婆应是从秦玉芬那儿得知了许年年的手机号码。
接通先是责怪许年年为什么幸运中奖得到一部手机不寄回来给表弟用,而后揣着一口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要她回去玩。
什么玩,许年年又不是傻子。
小学时候尚且能给骗回去,割了两个月麦子,整个人晒得又黑又瘦,手糙得跟树皮一样,天天吃清淡寡水,连口肉都混不上。
到了今日,怎么会觉得她还能上当受骗呢?为什么还真把她当傻子呢?
“不回去。”
“我说了我不想回去。”
鸡同鸭讲的无力感,外婆好似听不见她的拒绝,只一个劲自说自话,许年年忍耐又忍耐,终于还是受不了了。
她受不了了。
“我说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不要再讲了,你真的很烦!”
“你是耳朵聋吗?你为什么听不见?!为什么听不见?!”
“我说话你为什么听不见?!!!”
撕心裂肺地质问,竭尽全力地大吼,许年年冲电话那头,“滚啊!!!”
然后挂断,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好半天都起不来身。
许年年想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她上辈子是不是真的杀人放火作恶多端,不然为何会经历这些事情。
不知不觉走到厨房,久久望着搁置在架子上的菜刀,手指颤了颤,没抬起来。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春去秋来,许年年都忘不了那一刻的感受。
她曾有至少那么一瞬,觉得倘若能离开人间就好了,一切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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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楼新养的小狗又叫唤起来,似乎是挨了两脚,才渐渐安分下来。
夜寂静着,梦里有美好的明天。
秦玉芬今天下班早,不过凌晨两点过几分,许年年便听见开锁声。
“怎么还没睡?”
换下平底鞋,秦玉芬每次进出手里都会提个黑袋子,许年年想里面应装了高跟鞋。
每次回家前还要换下,生怕自己发现端倪,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去换身凉快的衣服吧,肚子饿了,我做了三个菜,想和妈妈一起吃宵夜。”
三十来度逼近四十度的天气,外面套个大衣,看着都热。
许年年笑着,指了指桌上还散发热气的菜,转身去厨房似乎是打算盛饭。
等秦玉芬换了身丝绸睡裙出来,却发现两个碗里满是汤圆,一共八个,圆嘟嘟地沉在水下,很讨喜。
不满皱眉,仿佛见不得汤圆这东西一般,秦玉芬质问:“不是说过家里不许出现汤圆吗?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许年年神色不变,抬手拿碗将汤圆全倒进自己碗里,这下她碗里成了十六个汤圆。
满满当当,挤得快溢出来。
“对不起啊,我忘记了。”
认错很快态度诚恳,秦玉芬这才坐下,好在许年年做菜不咸,她就这么吃着感觉也很不错,打消了训斥晚上吃宵夜浪费食物的事。
筷子夹汤圆实在不方便,许年年又夹破一个,黑芝麻迅速流出,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她忽而低低一笑,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似的,带秦玉芬穿梭时间回到从前。
小学二年级的一次亲子活动。
每个家长都必须参加,否则老师不仅打电话,很有可能还会按照开学时留下的家庭住址找上门去请。
只因那次亲子活动拍的照片要发到市里,成为评选怀江最佳小学的重要环节。
可能是老师太过锲而不舍,秦玉芬被磨烦了,只得答应来一趟。
做吃食的主题。
很长很长的桌子,上面摆满各种器具,可以包饺子拉面条做蛋糕搓汤圆,到时候统一由学校方面出力弄熟,还给家长学生们吃完,除去中间断断续续拍的互动环节,最后再来张大合影,便算圆满结束。
其他的看着好麻烦,许年年选了最简单的搓汤圆,她这一组有男生的爸爸力气大,抡起膀子不一会儿就弄好一大团面团,还很大方地让其他不会揉面团的人用。
所有人都其乐融融,秦玉芬拿个椅子坐在后面一点显得尤其突出。
许年年手指蘸点面粉,偷袭点在秦玉芬鼻头,不耐烦的神色顿时削弱,滑稽不少。
毫无例外被凶了一顿,垂头丧气回到桌子旁,班上有个嘴巴欠的男生说:“你妈妈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可真讨人厌啊!”
虽然他很快被他妈妈扯开教育,他妈妈也抱歉地笑笑看向许年年,但话已经说出口,许年年要想装作从没听见过不可能。
汤圆煮好了,许年年再接再厉要证明她没有被秦玉芬讨厌,吹了吹,递过去。
“我不要,你自己吃。”
许年年低头勺起一个最大最胖的,不停表示这里面她加了最多糖,而且还偷拿了饺子那边一点韭菜肉馅儿,肯定好吃。
秦玉芬不为所动,磨了近五分钟,认命般叹口气,突然伸手摸了摸许年年。
“年年乖,妈妈希望你多吃点。”
只在发丝上层碰了碰,还没来得及有所感触便收回去,许年年却惊奇万分,因为秦玉芬从来没有摸过她头。
最终那碗八个汤圆被她吃个干净,其实韭菜肉馅儿的汤圆一点都不好吃,而且甜到齁。
许年年却好像得到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甚至颇为得意地到之前笑话她那个男生身旁,“我妈妈才不讨厌我,她把汤圆都给我吃,她不吃是想让我多吃点。”
清清脆脆的,利落又干脆。
十六个汤圆落肚。
尽管是楼下小超市买的最便宜袋装,每个都特别小,许年年还是撑着了,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沉闷。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想让我多吃一点。”
“我真的开心了整整好几天没睡着。”
微微抬起头,黑墨般眼眸映上一点白炽灯管的惨白,许年年的失望从扬起嘴角小漩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可原来你并不是喜欢我,你只是不想要吃那个汤圆。”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从没想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