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碰撞餐盘不时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秦玉芬在听完许年年的讲话后神色略微僵硬一瞬,而后她筷子往桌面一拍,张嘴要骂。
许年年似不曾察觉火药味十足的氛围,竟在此刻往她碗里夹了块猪肝,很贴心地将筷子擦干净后才夹,笑道:“妈妈,你吃。”
“……”秦玉芬的火气莫名发泄不出来,她手举在半空中落下拿筷子也不是,前倾给许年年肩膀来一下也不是。
一盘炒猪肝没有多少猪肝,大部分都是芹菜,许年年挑挑拣拣全给了秦玉芬,却将最大的那一块放进自己嘴里。
她边咀嚼说:“妈妈,其实我蛮像你的。”
“我不记得你不爱吃汤圆,就像你永远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无数遍,我不吃猪肝一样。”
这是许年年吃得最认真一次,嚼到几乎不成形方才咽下,她冲秦玉芬眨眨眼,“你吃啊,你为什么不吃呢?”
“是我做的不够好吃吗?”
“可我辛辛苦苦做了很久呀,我为了给你做这道菜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弄得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油烟味。”
“你为什么不知道感恩呢?”
“你吃啊。”
时光轮转,这番对话许是在某个模糊的午后秦玉芬曾这样说教过许年年,她从不知砸出去的东西会在今天以这样的形式回归。
猝不及防,以至于仅仅等了片刻后,许年年掀桌而起,砸了满地碎瓷片,任由菜汁在地上蜿蜒流淌,秦玉芬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吃啊,那就别吃了,好吗?”
翻阅人生中为数不多能记住与母亲度过的吃饭时光,许年年惊愕地发现,这一句话留给她的印象最清晰。
她也曾像秦玉芬现在这般手足无措,不知道哪个动作哪句话惹恼了对方,最后落得一个饥肠辘辘,还要收拾残局的下场。
“你……许年年!”
“你疯了吗?!”秦玉芬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后,望着满地狼藉大吼。
许年年毫无波澜,淡淡道:“我怎么疯了?妈妈,我只是在用你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你,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不知会不会有人也是这样,在极度愤怒时,反倒发不出脾气,好像灵魂飘在半空中落不下脚,轻飘飘地围观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个围观的局外人,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
许年年冷眼旁观,脑袋里泛起一片广阔的白,产生些许零碎的想法,无一例外是冲进厨房里拿刀。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秦玉芬越骂越难听,隔壁寡言的阿婆都忍耐不下去,一个劲敲门咒骂,让她小声点。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让你去读书是让你以后不要像……个垃圾一样,没想到你居然屁本事没学到,学会顶撞我了!好啊,那从明天开始你不要想着上学了,你给我滚出去打工,无论是饿了没钱吃饭没地方住我都不管你!”
“你以为你今天的生活是谁给你的?你以为你离开了我你还能活得下去吗?你……”
话没说完,许年年转身拿起茶几上瓷杯重重摔到脚下,瓷片飞起划过小腿肌肤,破了点皮,血还没渗透出来,秦玉芬却都特别紧张地迅速噤声,弯腰低头仔细查看。
许年年抱肘嗤笑,“你那么紧张做什么?难道会所有规定,身上有伤痕的不能去上班?”
秦玉芬几乎称得上秒抬头,眼底翻涌出很多情绪,最终化作一句:“你什么时候去过会所的?你去哪里干嘛?”
“不用你管。”许年年偏过头,“我问你,外婆是不是又来找你要钱了?”
秦玉芬凝固的表情说明一切,许年年失望透顶,“你又把钱都转过去了是吗?”
“过年时候都不打个电话,她从来只有在跟你要钱的时候会打来电话,不停关心你的近况,好像很关心你,可她真的关心你吗?”
“这么想来,那年她和外公来,就是逼你辞了洗碗工的活,去那种地方上班吧?挣得多啊,确实。”
点点头,继续道:“然后你居然真的去了,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欠他们什么啊?你要做到这种地步。”
“以前我那所谓父亲给的房子和钱,没多久外婆就哄了去,第二年就听说舅舅买了新房子,市中心两百多平,装修都花了不少钱,还换了豪车,天天抽最好的烟,每次过节都要带家里人去各地旅游,好大的派头。”
“我们呢?”
许年年挥挥手,看到墙壁上白墙皮,露出一块块黑污,几乎能见红砖,来回踱步,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笑出声。
“住在矮小臭气熏天的老城区里,最高层,夏天热到每一秒都让人觉得要活活背过气去,出门连坐个公交都要精打细算最佳路线,更别提什么旅游。我小时候嘴馋,想吃雪糕你不给,我去捡人家丢掉的棒子舔上面甜味,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的吗?”
“我会偷偷摸摸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因为我觉得我可真丢人啊。”
“买房把全部家当给了还不够,你还要不惜出卖自己,换取到的钱自己却花不上多少,都给了我那废物舅舅。”
眼神躲闪,秦玉芬到如今还嘴硬,咬着牙不承认,“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做什么工作了?我在会所只是个服务员。”
“服务员?”
“服务员需要让客人把手放进衣服里?服务员需要浓妆艳抹踩高跟?服务员……”嗓子眼跟卡了特别大的骨头似的,许年年哽住,最终却还是颤抖着说:“我真的觉得丢人,和那年偷偷舔人家雪糕棒子一样丢人。”
“因为我的母亲,是个随便睡来只要给钱都能睡的□□!”
“啪——!”
巴掌声是沉闷且清脆的,荡漾出一圈圈,散播到周遭空气里。
秦玉芬红着眼,“闭嘴。”
放下抬起摸脸的手,水雾弥漫在眼眶深处,许年年扬起嘴角,“妈妈,从小到大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要是有一天我和舅舅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谁啊?”
其实很多时候人在提出问题的时,往往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问出来不是想寻求一个答案,只是想杀死怀抱希望的自己。
世上最残酷的不是绝望,而是站在绝望的废墟中央,仍不知悔改的希冀得见天光,最终得到的结果不尽人意也是寻常。
许年年心里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与秦玉芬咬牙切齿重合起来。
“我宁愿,从来没生过你。”
“……”
-
下雨了。
夏季炎热,来一碗冰凉糖水解暑不错,最近糖水店老板又延长了营业时间,改为二十四小小时不歇业,虽说累点,收益颇丰。
一直营业意味着空调不能停,某些地方的维护更换变得缓慢,戳出来一小截彩色小帆布堪堪能遮小雨,但凡下得大些,或像现在这样雨被风刮着斜着下,就等同于没有。
虽说已经凌晨三点,但依旧有刚下班的人来吃东西,开关门时一丝凉气透出来,直直打在许年年的胳膊上。
被赶出来,并不出乎意料。
她本可以进糖水店里蹭空调和座位,毕竟她常光顾老板生意,虽说点的都是最便宜的,但混久了也熟悉了。
许年年却不想进去,盼望糖水店早日开张久久不倒闭的可笑心愿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她都快忘了那时候的自己什么模样。
雨滴敲打在身上,天空黑得浓稠,明天估计也出不了太阳。
许年年背靠墙发呆了一阵,任由浑身湿漉漉,裤口袋里手机忽然振动,原来是自动连接上糖水店的路由器。
通知栏里,沈安琪发布了两条新动态。
沈安琪:【今天又来唱歌啦!和初中的同学们再次相聚我很高兴,希望以后也能像今天一样有机会聚在一起!】
沈安琪:【某个不愿意跟我合唱的人今天也来啦,唱歌一级棒!(附图一张)】
底色昏暗,除了个黑乎乎的侧身影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配的那段文字,许年年点开通讯录,犹豫了好几番后,才点下靠近左耳。
漫长地等待了六十秒,无人接听。
周沉手机从不关机,他怕蒿山那边有什么突发情况,每次有电话都会第一时间接通。
扑空了的感觉并不好受,许年年继续打,她并没有准备好接通电话后说什么,只是想听听周沉的声音。
这样即使身处潮湿的夜里,心不必跟着一并发霉,稍稍能抖落水分晒太阳。
可一次次打,一次次无人接听,到十分钟后,许年年终于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动静。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缓慢放下手,屏幕上瞬间砸落几滴雨水,顺着手机壳边缘划到手臂,再从胳膊关节处一点点滴落,汇入地面一片水洼中。
许年年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最后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累得蹲坐在墙边,却仍旧止不住地颤动身体。
雨太大了,洗刷污秽的同时,也掩盖住许许多多的声音。
怎么忘了,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选择题里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