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重利，最是狡猾。即便秦玉芬久久沉默不语，许仲盛也不会再抬高价格，只说让她回去考虑考虑。

    临走前那轻描淡写的一瞥，在许年年看来，就似在说你也就值这个价钱了。

    日光炙烤大地，顺着街边树荫往前走，生生热了两个多小时，路过易联购物商场，秦玉芬才擦了一把汗，迈步走进去。

    记不清楚上回和秦玉芬一起逛街是什么时候了，清新蓝短袖换好，许年年在试衣间里面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

    水喝少了，又在外面晒久，满头是汗，嘴巴起皮，神情透出无可奈何的憔悴。

    短袖所谓改良的版型并不好看，销售员为了业绩简直要把许年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扭头又和秦玉芬套起近乎来，嘴巴一刻不停把人念晕，“哎哟，你家女儿可长的真好，白白净净的，笑一笑可爱的很，特别适合这种浅颜色的衣服，夏天就是要穿这种凉快透气的版型，看上去跟豪门世家的公主似的！”

    许年年发誓，秦玉芬此刻脸上浮现出的一抹裹挟慈爱的淡笑，她从没见过。

    一向不容易被外人花言巧语所蒙骗的她，竟在销售员一句话后，颇感赞同点了点头。

    虽说是一楼偏僻位置的店铺，但一件衣服也不便宜，许年年这件都要价一百二，秦玉芬今天却一副很满意很想买的样子。

    这件事情要是发生在三个小时前，许年年或许会很高兴，乃至欢喜得快要落泪。

    可惜偏偏在权衡交易后，再加上销售员什么豪门世家公主的刺耳言论，许年年换下丢小皮椅上，拉开试衣间帘子，什么都不管，只撂下：“我不喜欢这件衣服。”

    大步流星走掉，任凭谁喊都留不住。

    －

    脚步越来越快，许年年几乎快要跑起来，她多么希望秦玉芬能在后面生气骂她一句，这样心里的慌乱或许还能少上三分。

    秦玉芬没有，只是一味迁就，紧紧跟随在后面，始终不发一言。

    拐进商场二楼一家生活家居综合零售店，故意在口红专区停留，许年年拿起试用装往手腕处擦拭，等待劈头盖脸大骂。

    注定失望，秦玉芬只是扫了她一眼，停留个几秒，便扭头到旁边发饰专区，眼不见心为净的姿态。

    中央空调吹出一股子花香味的香水味，有小情侣挤过发饰通道，不慎撞了下秦玉芬，使她踢掉了架子最下方一个蝴蝶形鲨鱼夹。

    就是小时候常见周围阿姨夹的那种，头发一卷往后脑勺一夹，轻松又利于散热。

    不同于那些纯塑料的，这个很漂亮，至少在许年年和秦玉芬应都是不错的。

    秦玉芬显然也很喜欢，爱不释手左瞧瞧右看看，拿起吊牌一看，迅速失了眸光。

    轻轻挂回去，脸上带着一点无奈，装作若无其事扭头去玩偶专区捏捏缓解尴尬。

    许年年趁机去看了下，蝴蝶鲨鱼夹四十四元一个，确实是价格偏高。

    和卖两百多，说是正品有保障的三十克唇釉相比较，简直实用且便宜。

    秦玉芬不推荐许年年用深红大红，表示橘色淡粉更适合她这个年纪，既不花哨引人注意，也不会涂和没涂一样，显精气神，不会让人轻易瞧不起，羞辱是土包子。

    眼睛都没眨就买了，店铺外，许年年提着小袋子朝着秦玉芬去找厕所的方向，从袋子里摸出唇釉，丝滑的雾面外壳摸起来很舒服。

    每摩挲一下，心里那股怨意便淡一点。

    许年年真的很想责怪些什么，可她愕然发觉自己责怪不了什么。

    就冲秦玉芬喜欢的鲨鱼夹放下不要，却能给她买一只贵几倍的唇釉。

    许年年被白丝带缠住了脚踝，任凭她怎么抬脚迈步，都走不出黑芒一片的森林。

    －

    许年年不喜欢吃猪肝是有目共睹的，闲暇时间，她曾和周沉聊起过这个话题。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明说，明说不成，那又为什么不反抗，不吃或更狠点直接摔碗，让人明确感觉到她的强烈拒绝。

    讨论到最后，许年年自己也迷糊了，她只道不知道，笑笑，然后挥手回了教室上课。

    商场里餐厅价位不便宜，许年年从没和秦玉芬一起来过。

    本来是要去吃西餐厅的，奈何没有预约，说破嘴皮子也不会放人进去。

    见剑拔弩张即将吵起来，许年年赶忙拉着秦玉芬到一旁做活动价格优惠的辣炒小菜店，“吃这个也很好，我不挑的。”

    随之而来深深一眼，许年年恍然明白自己有多管闲事成分，秦玉芬带她吃西餐厅或许不是想跟她一起体验，也许只是要把她卖到富贵人家，想让她提前适应罢了。

    两个素菜，再点一个荤菜就够，秦玉芬把菜单递过来，让许年年选。

    目光扫过土匪辣炒猪肝时，许年年察觉到秦玉芬的视线也随之停留，嗫嚅了下嘴，却没说什么。

    土匪辣炒猪肝和酸菜鱼片粉丝是同一个价格，都是三十五，要许年年来选，她肯定是想吃后者的。

    “再来一份土匪辣炒猪肝，来两人份的米饭，可以了就这些，麻烦了。”冲服务员礼貌点头，许年年微微一笑。

    等人走远了，坐对面秦玉芬冷不丁开口：“不是不爱吃猪肝吗？为什么还要点？”

    许年年睫毛轻扑闪了下，耸了耸肩，“就是突然想尝尝，没什么特殊原因。”

    秦玉芬不再问，互相陷入沉默，只打发时间捏搓纸巾的声音不时响起。

    和许年年白皙水嫩的手指头不同，秦玉芬的手指周边皮肤开裂指纹磨得厉害，干完活后再怎么用护肤品保养，也是治标不治本。

    搓纸巾的速度很慢，卡顿卡顿的，许年年不由自主抬眸盯着瞧。

    钱和房子被外婆骗走后，生活其实过得很艰难，时常需要晚上十点后跑菜市场抢便宜处理的低价青菜。

    做普通的工作，勤勤恳恳忍累干活，一个月下来拿到的工资交了房租便剩不下多少。

    许年年不爱吃猪肝，她小时候总也不明白，既然家里没钱，何不把买猪肝的钱拿去买其他更便宜的肉，毕竟一斤猪肝能换两斤半肥多瘦少的猪肉。

    猪肉炒着，闻着香太多，她经常会站到阳台上闻邻居家的饭菜香。

    但现在她忽然理解了，秦玉芬本可以顺应她的吐槽抱怨，干脆天天吃素，周围孩子多人家熬一锅白粥吃一天的也不是没有。

    却永远只是骂骂咧咧着，盘子甩上桌，筷子砸地，扬言以后再也不买猪肝给她吃。

    照惯例吃了几天素后，许年年贫血营养不足嘴巴发白，即便是鞋边缘裂开急需换一双新的，秦玉芬还是会借胶水粘起来，然后把钱留着给许年年买猪肝吃，能补血。

    复杂又矛盾的集结体，可世间谁人又不是这样的呢，口不对心，心口不一，让感受着的人患得患失，没法给出确定。

    猪肝一口接一口，搭配着米饭，许年年吃得很快，秦玉芬夹炒包菜的速度愈发快了，像是怕许年年抢了她的似的，问：“添加了那些鸡精味精的化学品有那么好吃？”

    “还行吧。”停下筷子，许年年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扬起笑道：“但是没有妈妈做的好吃，我还是更喜欢妈妈做的。”

    被辣到般吸了一口气，嗓音轻飘飘道：“以后要是还有机会，妈妈记得还做给我吃。”

    秦玉芬肉眼可见地愣怔住，紧随其后的就是她完全不能再抬头，低头不停往嘴里扒饭，偶尔油水溅到了眼睛里般，不得不抬手擦拭，却越擦越停不下来。

    这家店的菜太辣了，没人从里面能不红着眼眶出来。

    幸好，它太辣了。

    －

    被鸠占鹊巢，明明是自己的家，却不敢回去，可怜兮兮跑到外面来找宾馆住。

    标准间，只一张双人大床，不是分开的单人床，许年年洗漱好后，犹豫一番，最终只躺在床沿边边，翻身马上掉下去那种。

    睡不着，索性半睁眼默念英语单词句式，过了一会儿，秦玉芬借老板吹风机吹完头发回来，她才闭上嘴没说话。

    最便宜的标准间没窗，除门外都是墙，不开小台灯，晚上起来摸黑走不了道。

    台灯商家似乎都偏爱暖黄色调，光晕打在一角，偷偷伸出手指比划，黑色倒影随之移动，宛如蝴蝶在飞扬。

    秦玉芬：“你睡那里是想晚上掉下去吗？睡过来点。”

    “噢。”许年年挪了点。

    “再过来点。”秦玉芬不满意她的轻微挪动跟没挪动差不多的距离。

    许年年又挪了点。

    像是跑一天累了，秦玉芬揉揉疲倦眉眼，不再喊，直接上手把许年年扯到中间来，躺下，很快便呼吸均匀。

    许年年大气都不敢出，呼吸尽量放慢，她从没和秦玉芬睡在一张床上过，更别说靠得这么近，身侧温热体温不断传来。

    等了好一阵，感觉秦玉芬应该已经熟睡，许年年才慢慢侧身躺背对，纷乱思绪在脑子里乱跑，太多太混乱，待鼻头一酸，残留下来的只剩害怕一条。

    哽咽难藏，干脆头埋进被子，轻颤着，将所有声音压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第二天起床再看嘴唇，是上火还是咬红，谁也不会知道。

    夜静悄悄，楼上传来玻璃弹珠敲击地面的声音，许年年哭累了，快睡着。

    现实和梦境交错，以至于许年年无法分清身后那一下下轻拍哄她安稳入眠的温暖，究竟是不是场自我安慰与欺骗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