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舅的大儿子周实和他的名字一样,快四十的年纪,还没学会人情世故,敦实过了头,也不怎么爱讲话。
受大舅舅的影响,他有点害怕周沉,明明比周沉大,在周沉面前却跟个鹌鹑一样。
把他安排在集团,虽肯定做不了什么高管,但做最基础的岗位,周沉自己贴钱给他发高工资,不算难事。
没想到这清闲的保安当了没两天,周实死活不愿意去了。
还退了周沉给他开的酒店套房,跑去住几十一晚的宾馆。
“我不适合那里,都是光鲜亮丽城里人,和我完全不一样,我心里别扭。”
“谁歧视你?”周沉不解,他安排前亲自叮嘱过,按理来说不应该。
周实扭头不看他眼睛,“没人歧视我,就是我自己觉得怪怪。”
没法子,周沉找人给他换了好多种工作,都是上个没两天,就跑掉说不干。
周实犟的很,和人合不来,从前一直在家种田务农,不愿意出去务工挣更多的钱,以至于奔四十还没讨上媳妇,孑然一身。
要不是周外婆和大舅舅出游时,大舅舅无意提了一嘴,他这辈子可能也就那样了。
不喜欢在成年人的复杂里弯弯绕绕盘算猜忌,周实是幸运的,他有周沉帮忙。
阳光孤儿院。
坐落于怀江郊区,远离高楼大厦,常年受周沉个人资助捐赠。
两百多个孩子,三十多个老师和两位管理院长,虽不华丽,但温馨极了。
角落堆满南瓜冬瓜各种瓜,三栋三层高,装饰得像幼儿园一样五彩缤纷楼房旁,还有几片菜地,绿油油生长。
许年年由衷地喜欢这种风格,如果它不是一个孤儿院的话,或许会更令她向往。
周实果然很能适应和小孩相处,他虽然嘴笨,但做事认真。
会用竹条彩纸扎叠一些好看的小玩意逗孩子高兴,孩子笑,他也会跟着笑。
“周先生,您带来的这位新老师真是太好了,干活也很利索,刚刚还帮着搬了好多重东西,一点不喊苦喊累。”
孤儿院蘑菇头女院长微笑望着那边其乐融融,不由再次感谢起周沉,“多亏周先生的大义慷慨解囊,孩子们才能这么健康茁壮成长。”
“只是院里最近有点小麻烦,有几位老师辞职了,您也知道,我们这里偏远,交通不便,也不能带家属一起前来同住,一年到头没有假期,所以即便工资比较高,也难招到人。”
“现在放低了要求到处贴招聘信息,想筛选出真正能做好这份工作的人不容易,您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有周实老师的加入,我们一群女老师好歹能轻松一点。”
“所以千万不用担心,我们绝对没有意见,您以后无论捐不捐赠,我们谁都没有闲话,也肯定会让周实老师在这里过得轻松愉快。”
周沉来一趟,不仅带了人,还带了能维持孤儿院多年无其他资助也能正常运转的捐赠。
也不怪院长有那么一点点怀疑他是因为要塞人进来,且希望多多关照一番,所以突然地大手笔。
但促使周沉做下决定的有很多方面,里面并不包含这一种,周外婆的遗愿,大舅舅的鞠躬弯腰道谢……
此后每隔两周如果不忙,周沉都会在周末抽一天过来看看。
倪虹和于伟开店生意人没时间,于是许年年在后排舒坦躺下同时,徐浪坐副驾驶,安全带都系好,笑得贼开心。
“出门玩咯!”
甩着小手帕语调飞扬,惹得周沉像是呛了口水,咳嗽好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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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要抓到小鸡啦!”
徐浪故作凶狠地咆哮一声,左右跑动着,一群小孩顿时笑得欢乐异常。
老鹰抓小鸡玩了三轮还不累,不说去歇歇喝口水,马上下一轮,许年年也是佩服他。
那边越是热闹,榕树下坐着塑料靠椅的周沉就愈发显得安静落寞。
他身为出资人,分明该比徐浪更受欢迎,毕竟院长老师们都教过,要懂礼貌。
但不知道为什么,周沉不愿意和这些孩子过多接触,属于播下种子但不收获的傻瓜。
以至于来了几次后,每次离开孩子们都只期盼喊着徐浪下次还来,最多冲他挥手说个再见,不会说其他。
周沉刚捡起落在头发丝上的一片叶片,一个小女孩抱着球往旁边屋里跑,突然踢到石头没站稳,啪叽摔倒在他面前。
“没事吧?”
扶起小女孩,周沉拍拍她裙摆,见明显破损且不合身的尺寸,手顿在半空。
不爱小孩的人没法在这里任职,只是对于院长老师们来说,没烂到缝补不了,就还能继续穿,账上钱能节省就节省,与其添置一些花里胡哨的给外界看,她们宁愿把钱拿去多买肉蛋,补补孩子们身体营养。
女孩双麻花辫散乱些炸开,她边哭还边要笑着向周沉道谢,艰难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不一定都是电视剧里没教养的坏种。
滑稽的小脸一秒一变,周沉却没能及时抬手擦拭掉泪水,愣怔。
“……你也有酒窝呢。”
刚呢喃完,冲出来个和女孩年纪相仿的六七岁小男孩,皱着眉,手里拿着纸叠的剑,大吼:“别碰她!你这个坏人!”
“大人都是坏蛋!都想伤害我们!”
这小男孩从前的经历无从考察,但他警惕将女孩护到身后,戒备盯着周沉防卫姿态,足见那不会是很好的回忆。
女孩连连摆手,哽咽着在男孩耳边耳语,片刻后,刺猬收了尖刺,有些尴尬地垂头。
周沉没计较,掏出随身备在口袋里的两小包桂花红糖,递给他们。
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泡水喝,孩子不管那么多,有好吃的等不及直接塞嘴里,笑眯眼睛。
许是见周沉一个人坐在这里没人陪他玩孤单,也可能是为刚刚的冷言冷语,以及嘴里甜蜜而道歉感谢,俩小孩没走,找了小板凳坐周沉旁边。
手时不时抬起拍拍许年年坐的塑料椅子把手,想问为什么有把空椅子,又欲言又止,不敢轻易开口。
还是男孩先起了头,“对不起,我刚刚不该说你是坏大人,你是个好的大人!”
“那长大变成我这样,你愿意吗?”
周沉不过随口一问,男孩却斩钉截铁点头,“愿意!”
“我这样……你知道我什么样子吗?”
男孩低头像模像样沉思了几秒,“嗯——”
“反正就是想长成像你一样的。”
周沉静静注视着他,“为什么?”
“你高高大大的,如果我长成你那样,一定能保护好田田!”说着摸摸身旁只顾吃糖女孩的头发,麻花辫散乱,手艺生疏地给重新扎起,但看得出来他很用心。
周沉抿唇,嗓音低哑下去,“那万一,不能,会后悔吗?”
男孩摇头,“不会。”
“因为我一定能保护好她!”
午间阳光被高处树枝遮挡,缝里漏下来那点被榕条接住,风一吹,便是个美好的下午。
童言童语稚嫩,周沉舒缓眉眼,只能充满遗憾的轻声道一句:
“望你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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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俩,周沉后来每次来,都会给带很多礼物,但其中最好的,总会偷偷给他俩。
他蹲下,和男孩说:“你要记得曾说过的话,你要保护好她。”
每次来,每次都说,每次见人点头才放人离开。
小小的身影手牵手消失在倾斜阳光的拐角,周沉还会在那蹲上一阵,就好像,看着他们,自己的故事有那么一瞬,能走向圆满。
“年年,我想你了。”
“我就在这里呀,周同学。”
倪虹和于伟最近发展势头较好,徐浪今天没能来,被拉去参考送什么款式衣服好。
车停下,周沉下来走到院门外,许年年俏皮的数数,“一,二,三!”
里面顿时哗啦啦跑出来二三十个孩子,围绕一圈把周沉堵的走不动道。
一张张笑脸鲜活极了,周沉不复从前被冷待,俨然要压过徐浪成为孩子王,不太适应显得比较局促,被扯衣服只会哎、别、停三个字来回重复。
许年年捂嘴笑,“让你每次都带这么多礼物,想不喜欢你都难呀。”
动静很大,里面警察们结伴出来盯着瞧,很是巧,偶遇了警队组织来陪伴关爱孤儿活动第一个举手赞同报名的傅嘉豪。
分完礼物,孩子们认真道谢一番后散去欢欢喜喜讨论,傅嘉豪锤了下周沉肩膀,“可以啊你,这么有爱心!”
“别误会,我没有。”
“谁信啊!”傅嘉豪笑着去勾周沉脖子,好兄弟般硬要拉着他一起参加活动。
看得出来,阳光开朗大男孩很喜欢和有爱心的人做朋友。
“我真没你说的那么好。”
“我不听我不听!”
周沉解释不通,干脆闭了嘴。
午饭时间,等孩子们都打完饭菜,警察们才陆陆续续进食堂。
不是来改善生活的,自然不能和孩子们抢吃的,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就成。
周沉落在最后就是不想听傅嘉豪继续强行和他尬聊。
没想到人宁愿放弃前排的位置,也要跑到后头来跟他一起吃最后的剩饭。
场面一度很搞笑,许年年生平第一次见周沉翻白眼,生无可恋的模样。
“你好,到你了,餐盘放近点可以吗?”
欢乐的时光转瞬即逝,粗哑难听的嗓音唤回注意力,原来已经排到了。
许年年转身去瞧还剩什么菜,视线第一时间却落在打菜的工作人员身上。
那是极端情况下残留融入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
就像吃到了整个极酸的柠檬,头皮猛地发麻炸开,鸡皮疙瘩瞬息间争先恐后冒起。
不知为何浑身都在疼,望着那人,许年年瞳孔收缩着连连后退,腿软后仰跌坐在地上。
跌坐在孩子们跑来跑去,鞋底泥土灰尘踩了满地的污渍中。
但这回,她的白裙不会染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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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蓝色口罩,新来的打菜师傅寸头,白制服衬得他又瘦又黑。
握着大勺的右手不停颤抖,抬左手要去稳一稳,却发现他左手是畸形的,难怪之前听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怕是被吓哭的。
见人没反应,他没抬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好,餐盘放近一点。”
比尖锐刮过黑板的声音还叫人浑身不适,他可能也知道,所以尽可能减少了字眼。
傅嘉豪站在周沉身后,刚要开口问,餐盘递上前,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打了饭菜,周沉转身就走,背影极其僵硬,仿佛每迈开一步,都有人拿刀剜他的肉,迫使他疼到死死咬牙,才制止了那即将溢出的悲鸣惨叫。
柱子后的位置偏僻,打菜窗口看不见这里一点,周沉却选择了这里。
傅嘉豪端着盘过来不懂他怎么了,吃了两口抬头,发现周沉一动不动,不吃饭,且那双木筷子快被捏折断。
“周沉,你怎么了?不吃饭吗?”
对面饭搭子这样,傅嘉豪也很难有好心情继续吃下去。
之前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刚刚打饭菜的时候……
后仰身子从柱后探歪个头来,傅嘉豪久久望着窗口处开始清理大菜盘剩余汁水的打菜师傅,“他有什么……嗯?”
睁大眼睛,筷子掉落在地,米粒粘嘴边嘴里还有也顾不上微微张开。
光线倒映在傅嘉豪眼底,他回正身体,脸上震惊还未完全收回去。
却见周沉拿起不锈钢小勺子低头勺白饭往嘴里塞,胳膊旁搁置一双从中间断掉的筷子。
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没入背光阴影处,周沉吃饭不像是因为饿,倒像是在控制些什么。
慢慢咀嚼,咬碎咽下的岂止是食物。
原先还道这里比周沉的位置好,有阳光能照到身上,暖洋洋。
现如今只觉得浑身发冷,阳光更像是催命符般,灼烫每一次紧张肌肤触碰间的碰撞。
攥紧拳头,脑子里飞速运转快爆炸,傅嘉豪吞了口口水,“周沉,你现在的生活很好,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巅峰。”
“你应该……不会想要改变它的,对吧?”
扯起来缓和氛围的嘴角在周沉抬头一刹那,瞬间落下。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已经让人看不见表面的漂亮,关注点全到内里的腐烂流脓,黑漆漆遮盖坏死的本质,不仔细看那便只剩一片空。
分不清,周沉到底活着,还是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