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什么都是短暂的,连从前觉得难熬的夜,都变了模样,唯痛苦麻木,残留的记忆不断提醒已经失去,漫长又清晰地摧残。

    周沉久久仰望着那扇永不会再亮起的窗。

    两天两夜,吃不下也睡不着,只是痴痴地期盼一个不可能得到的结果。

    他没瞧见许年年的挥手,倒是屋内红黄色光芒越来越亮,火苗卷着高温从窗口肆意舞动出,人为制造出来的灾难融于静悄悄的黑夜。

    秦玉芬不知何故,竟选择放火烧家,所有都化为灰烬。

    只有她是周沉冒死抢出来的,但很不幸还是双腿大面积烧坏,神经坏死,脸也毁半张。

    原本她没疯,躺医院床上,双目空洞的望着天花板,眼泪时常做访,仍由其滑落。

    普通病房六人一间,虽素质都比较高,不会在里高声喧哗吵吵嚷嚷。

    但沉闷中难免寂寞,旁边一位老人家打开了斜上方小电视,音量调低,想着看会新闻就好,一个劲儿冲周围人笑。

    “吃糖吃糖,这是俺孙女给俺带的。”

    扬着腼腆的笑,连一直没出过声,安静无言的秦玉芬也没放过。

    秦玉芬根本不想吃,头扭到一侧去,干涩道:“不需要。”

    见她如此坚决,老人家也只好收回手,笑笑,没再强塞。

    十四年,原来一条人命值十四年。

    新闻上黄文勇自诉醉酒,和受害人蓄意勾引几个字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啊啊!”

    不顾身体直挺挺摔下去,秦玉芬爬着都要出病房,给旁边人吓了一跳。

    “不是,大妹子你要干什么啊?有什么事可以让我们帮你喊护士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几个身子恢复差不多的,就要弯腰伸手去扶秦玉芬。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嘶吼满是泣血,秦玉芬眼球上满是红血丝,用力一瞪,宛如地狱爬上的恶鬼。

    劝退,没人敢上前帮把手。

    从那天开始,秦玉芬的神经就不太正常,只有少数情况下是清醒的,默默流泪。

    更多的时候,不是问人要蝴蝶,就是声嘶力竭着大喊要杀人,每每把自身嗓子吼得发炎红肿流血都停不下来。

    究竟是自责还是悔恨一起交加,令她成了如今模样呢?

    谁也不知道。

    -

    今日晚饭猪肝青菜饭,青河精神病院环境好,就是这吃得过于清淡寡味,与辣绝缘,甚至连盐都少放。

    周沉在,护工放下饭盒便走了,秦玉芬懵懂地自行打开,倏然大喊:“是猪肝!”

    立刻把盖子盖回去,扣上边缘,然后紧紧抱在怀里,脸上带着惊喜的笑。

    周沉试图去拿,她往后缩不给。

    “不吃饭吗?”

    “不吃!我不吃!我要留给年年吃!”

    “她不喜欢吃猪肝,您还记得吗?”

    秦玉芬神情露出一丝挣扎,旋即平静,“我知道……我记得……”

    原来她是知道且记得的。

    许年年蹲在她身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哭,还是笑。

    那句问过数遍的话,终究还是在什么都无法挽回的今天,再次回荡在空气中,许年年展了眉宇,注视着秦玉芬,“妈妈,我不喜欢猪肝,你为什么还要做,还要让我吃啊?”

    几乎是下一秒就续接上,好似秦玉芬真的听见了蔓延到耳畔边的轻声细语。

    “我要留给年年,年年身体不好,嘴巴老是发白,她小时候贫血特别严重,还引起了发烧,医生说她要多吃补血的东西。”

    “我,我练习了好多次……可是我不会做菜,只有炒猪肝做的比较好,猪肝汤都臭臭的,我要留给年年吃……其他菜不好吃,都糊了,这个好吃,我要留给年年……”

    秦玉芬在做菜方面确实天赋不高,小时候许年年尝试过无数黑暗料理,没能把她吃死,也是她肠胃强劲。

    稍大点开始,为了自己口腹之欲不再受荼毒,无奈只得和邻居家阿姨学烧菜,所幸这一方面没继承秦玉芬的,许年年做得还不错。

    但许年年不记得了,她只知道秦玉芬一个劲让她吃猪肝,为了不贫血为了不浪费食物。

    许年年一直以为,秦玉芬做菜不好,所以从来都是不耐烦,能少做就不做。

    未曾想过,她也曾因为做一道菜而反复练习,耐下性子尝试研究其他样式,虽说最后没成功。

    而那道菜并非秦玉芬很喜欢,它只是供给许年年的一道,炒猪肝。

    -

    “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近乎残忍的打破一位精神病患者的沉浸式想象,秋风萧瑟,周沉面上竟带了点笑意。

    秦玉芬情绪瞬间激动,“你胡说!她最爱吃我做的菜,许年年可听话了,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离开我,她爱妈妈,她爱妈妈,她爱我……”

    话语的末端,充斥着不自信和畏缩。

    护工们制服是裤装纯属偶然,但也恰好全了秦玉芬安定的精神世界。

    “刘小姐,您奶奶在这边。”

    一位身着秋季长色棕黄裙的年轻女孩在护工带领下从周沉秦玉芬身旁掠过。

    擦边而过的一瞬,秦玉芬突然伸手抓住了女孩的裙子,用力一扯。

    “许年年!我不是不让你穿裙子吗?你为什么不听话!”

    死死攥着,一拽女孩直接跌坐,护工努力劝慰,“秦女士,这不是你女儿,你松手。”

    和精神病人讲道理,收效甚微,最后还是周沉出了手,裙子才皱皱巴巴挣脱了禁锢。

    女孩吓得不轻,在护工搀扶下快速离去,徒留秦玉芬还在大喊:“回来,你给我回来!”

    “回来!!!”

    下意识身子前倾,忘了早已无法行走,直直摔倒在草坪,无力又艰难地扑腾两下。

    孱弱的身躯再如何动嘴嘶吼,也如牢笼中的困兽,只能起到可笑的作用。

    拂掉肩膀上落枫,周沉将饭盒拾起安安稳稳置于轮椅座位中间,回正,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任由秦玉芬可怜巴巴的趴在地上。

    垂眸,他慢条斯理地问:“为什么不能穿裙子呢?”

    好像记忆中重要的片段,总是雨天。

    许年年像个流浪猫一样蜷缩在墙角边,光着脚连鞋都没穿,无助又恐惧的眼神,他至今仍旧记得清晰。

    顽强的杂草经过一阵风吹雨打,非但没有凋零,反生长更旺盛。

    可是它本可以不受风雨侵袭,也能好好生长下去。苦难,是无可奈何的产物,而非为他人制造坚强心理于是肆意施暴的借口。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周沉似乎问过秦玉芬无数遍这个问题了,说得娴熟又轻快。

    答案却在今天,许年年停留的时刻,终于浮现出水面。

    秦玉芬把周沉当成了许年年,挣扎着抓住他裤腿,他微微侧身,便只摸到冰凉的皮鞋。

    “年年乖,年年穿裤子就好,穿裤子就好……”

    既糊涂,又莫名地清醒,吐字清晰。

    “年年不要怪妈妈……妈妈,十几岁就从农村出来,到了城市里什么都不懂。刚开始和同乡几个玩得好的姐妹,在服装厂里上班,你不知道,在那流水线上面太苦了!”

    “必须快手快脚,中途不能上厕所,得等每两小时一个整点才能去解决一下,可只有十五分钟,其他人也都要上,所以必须憋着尿跑得快快的,难受到眼泪都往下流。”

    “吃饭大米里时常有石头沙子,清淡寡水得没味道。工厂门口有个老奶奶支了小摊,有卖油条还有各种饼和炸物,可妈妈每个月的工资都得上交寄回你外婆那里,手里只留下十几块钱,所以甚至连四毛一个的炸大地瓜丸,都不能经常吃,每次吃了还拉不出屎,可嘴里实在没味道,没油水干活没力气,又只能去吃。”

    “工厂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点肉菜,肥到见不了多少瘦肉,猪皮上好长的毛,也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

    “就那么熬了两年,车间里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姓王,长得很清秀,比我都小一岁,每次见到我,都姐姐姐姐地喊,嘴特别甜。”

    “他也不是谁都这么亲近,他只请我和另一个女同事到工厂外面小店吃汤圆,那汤圆又大皮又薄,一咬里面黑芝麻馅儿全流出来。”

    “工厂里的人都说,他看脸,我和另一个同事都很开心,因为这说明,我们长得好看。”

    秦玉芬眼底神采泛出惘然,“我以为,我以为他是个好人。”

    “有天他跟我说,他要走了,不在工厂里继续待下去,他亲戚介绍了个好去处,一个月至少能赚上千,努力用心点能赚上万也说不定。”

    “我当时就心动了!我觉得我可以吃苦,我可以努力的,所以我求着他带我一起,收拾行李的时候,我还特别高兴和宿舍里的其他女孩们说,我说我要吃香喝辣地去了。”

    “那个地方灯光五光十色的,晃得我眼睛疼,里面的女孩穿着也好光鲜,和她们比起来,我就像才进城的乡下土老冒。”

    “当天晚上,他又请我吃了一碗汤圆,还说谢谢我,可我当时不懂,傻乎乎地跟他讲,应该是我谢谢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把我卖了,把我卖给KTV,让我在里面当三陪小姐。”

    “我想跑,可却跑不出去,每次都会挨打,然后店里看门的十几个男的把我拖到一个小房间,把我……”

    呼吸急促起来,秦玉芬连连摇头,嗓子眼溢出哭腔,“后面有机会跑,可我也不想再跑了。”

    “早就脏了,何不连心也一起脏了,都不要了,算了。”

    “所以你初中那年,你外公外婆来喊我再重操旧业,我几乎没怎么想就同意了,我真觉得那个来钱快,还不太累,妈妈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年年!年年!”秦玉芬死死抓住周沉脚踝,拼命把下巴抬高,望着他,“你能理解妈妈的对不对?你能得对不对?”

    这是从未知晓的新剧情,许年年难以消化,爱与恨交织,压迫得她说不出话。

    只能把脸侧到一旁,眼眶水雾弥漫。

    周沉缓缓蹲下身子,竟意外与许年年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此刻,他恍若是她。

    平稳至冷漠的语调,怜悯和厌恶糅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

    “我可以理解你,但年年不行。”

    “你该亲自问她,你不该再见她,所以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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