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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给我带回来一个小孩儿?”
周深乔灭掉指间的烟头,似笑非笑看向孙瑶瑶带回来的女孩。
长得是挺可爱,细皮嫩肉,像个小公主,要不是几天没洗的油头和身上散发的一股子馊味,他还真以为这是谁家的千金了。
见小女孩始终低着脑袋,双手紧紧攥着粉红色书包的背带,他抬起胳膊,摘下了女孩腕上的小天才儿童手表。
电量只剩下不到10%。
他调出备注为爸爸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毫无悬念,关机。
“妈的,路大雄这个杂种。”周深乔收起小天才,“为了躲债连自己女儿都不要了,什么东西。”
周深乔是青镇有名的小混混,打小不学好,常年打架斗殴,眼神中带着一种凌厉的狠劲儿,说话更是难听。
小女孩突然抬起了头,用清泠泠的目光看着他。
周深乔冷笑:“怎么,我说错了?我倒希望你爸能过来接你,他敢吗?”
女孩颤了颤,却无从反驳,又垂下了头,只是这次,她脸色白了许多。
孙瑶瑶忙把女孩护在身后,低声解释:“乔哥,我在路家蹲了一周,我确定,人跑了,中间有好几伙讨债的人上门,能卖钱的东西全搬走了,就剩她一个小姑娘,我怕出事就……”
周深乔蹭的一下从破沙发上站起来,一米八八的身高压迫感极强,他指着小女孩骂:“孙瑶瑶,我让你去要钱,你把她弄过来算怎么回事?!”
孙瑶瑶立马不吭声了,赶紧带着女孩去厨房去吃饭。
周深乔捏着女孩的手表,双眉紧锁。
路大雄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赌债,催收公司催了几轮不见效果,就给了周深乔一笔钱,让他带着自己的弟兄们上门“看看情况”、“沟通沟通”。
这下可好,路大雄没找到,圣母心泛滥的孙瑶瑶反给他领回来一个半大孩子。
他养这五个人容易吗他?
现在又多了一张嘴,眼看着要把到手的钱还给催收公司了,他下个季度的房租都成问题!
想到这里,周深乔烦躁地抓了把自己染得枯黄的头发,穿过装修简单但堆满垃圾的客厅,冲向厨房。
他租的这房子很烂,各种设置已经老旧,隔着墙都能听到厨房水管滴答滴答的漏水声,他想推门进去,但门坏了很久,不知哪里卡住了,他竟然打不开。
他没好气地拍门:“孙瑶瑶,出来,把这个丫头送回去!”
女孩吞泡面的动作一顿,快速咬断口中的几截,不安地看着孙瑶瑶。
孙瑶瑶摸了摸她的头,怜悯道:“可可,没事的,乔哥是好人,就是脾气差了点,你别怕他。”
路可可这才继续狼吞虎咽。
她好多天没有吃过饭了,在孙瑶瑶来之前,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这一碗四块钱的泡面在如今的她眼里,比大肘子都香。
看路可可吃得差不多了,孙瑶瑶挪开挡在门后的凳子,打开了门。
周深乔靠在墙边,冷冰冰地盯着孙瑶瑶。
“你什么意思?”
孙瑶瑶支支吾吾:“要不,把她交给催收公司?”
周深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人家是正经公司,做不出拿孩子要挟还钱的事!孙瑶瑶,你都十六了,能不能长点脑子?”
“那留下嘛……”
“做梦!”
“她才十三岁,能吃多少东西啊,你又不是养不起!”
“孙瑶瑶!”周深乔陡然拔高了音量,“我没……”
“哥哥。”
一道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强行介入了两人的争执,周深乔循声望去,路可可低着头,从校服兜里摸出一张一百元的新钞,颤颤巍巍递向他。
“哥哥,我家人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百块钱,我没舍得花,”她手指蜷缩了下,依然弯着脖子,“我爸爸欠了你们多少,这些够吗?”
一百?
路大雄欠的是十万。
周深乔俯身,一根手指挑起路可可拼命压着的下巴,直勾勾盯着她躲闪的双眼,笑了。
他长得其实很好看,且是那种硬朗突出的帅,五官深邃立体,轮廓又清晰,厨房这么昏暗的灯光都不妨碍他冷厉逼人,只是混久了社会,打扮流里流气,一眼看过去,最显目的就是他那头干枯的黄毛,以及他刘海下极度违和的黑色浓眉。
可若单看他的脸,路可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也有一秒的惊艳。
他薄唇轻掀,淡淡吐出一个字。
“滚。”
路可可收回手,还想闷头,但周深乔的食指顶着她的下巴,她只能垂下眼帘。
“方便面就不找你要钱了,背起你的书包,从哪来,到哪去。”周深乔嫌弃地擦擦手,恶狠狠瞪了孙瑶瑶一眼,“我再说一遍,我不养闲人!”
路可可抿了抿唇,抱起书包,不顾孙瑶瑶的阻拦,一溜烟跑了。
周深乔砰地一声关上门,目光在乱糟糟的客厅里巡了一圈,太阳穴开始狂跳。
怎么办,月底要交房租,他手里没钱了,这屋子里算上他总共六口人,全是十几岁的未成年,再不想办法,他们又要睡桥洞去。
头疼死了。
周深乔给催收公司那边打了电话,简单说明了路家的情况,果不其然,那边冷漠地要求把订金退还到公司账户,周深乔挂断后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将钱转回。
看着银行卡里仅剩的三百块钱,他出门了。
不良少年来钱的路子不多,无非偷抢,周深乔更小的时候被抓到过几次,怕了警察叔叔们,不敢再走歪路,所以去的是工地。
工地总是缺人的,特别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和工头谈妥后,他打电话叫来了四个小弟,撸起袖子,直接开干。
八月的天气比鬼还吓人,这几个平时爱泡网吧的少年吹惯了空调,起初很煎熬,然而人被逼至绝境,就是那么能屈能伸,扛过了最开始的半小时后,他们居然适应了这恐怖的天气和沉重的水泥袋。
这一做就到了晚上十点,工头结了现金,周深乔均分给所有人,到最后一人领钱时,周深乔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胖子懵了:“咋了,乔哥?”
周深乔松开捏紧钞票的那两根手指:“没事,就想告诉你,少去酒吧那种地方,你消费不起。”
周深乔并没有克扣小弟的钱,他留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算算时间,连续干上大半个月,加上剩的这三百,交房租应当够了。
小弟们拿了钱肯定要去网吧通宵,他没心情,就回了出租屋。
他没想到会碰到路可可。
路可可抱着书包,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窝在门口睡觉。
她穿的还是那件校服,身上依然有没洗澡的异味,马尾辫柔顺地垂在颈侧,她的脸完全埋在臂间,唯独露出一双白皙的耳。
周深乔懒得搭理她,掏钥匙开门。
他迈出一条腿,险些跌倒。
路可可错愕地盯着自己揪住对方裤腿的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拽了他一下,不至于平地摔的吧?
她哪里会知道,周深乔干了一天的苦力活,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针扎似的痛,禁不起一点折腾。
周深乔忍着怒气,冷声道:“松手。”
比起上午,他现在语气算温和的。
他没力气发火了。他只想赶紧洗个澡,扑床上好好睡一觉。
路可可张开五指,小声喊:“哥哥……”
谁他妈是你哥哥,周深乔进了屋,听到身后的动静,猛地一回头。
路可可主动关上门,局促地站在那里,又在掏东西。
周深乔简直无语了。
“臭丫头,你讹我是不是?”
她当他傻子,看不出她还惦记着来他这蹭饭?
路可可愣了愣,急忙摆手:“不、不是……我来给你送东西。”
她举起手中的芦荟胶,很普通的牌子,甚至可能没有牌子:“瑶瑶姐说你晒伤了,让我给你擦一擦。”
周深乔的表情又狠又凶,她下意识联想到这几天来家里催债的壮汉,放下东西,转身走了。
周深乔拿起芦荟胶,心中有数了。
孙瑶瑶这是打迂回战呢,想让他可怜路可可,把路可可留下。
可谁又来可怜他?
他进了洗手间,脱掉工字背心和长裤,打开花洒,站在底下,半天也不见出水,他仰起脑袋,忽然之间,水珠倾洒而下。
他被烫得呲牙咧嘴,两步跑开,伸长了胳膊关上阀门。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他照着镜子,一点点擦芦荟胶。
晒了一天的皮肤爆红,有的地方还脱了皮,难怪水淋下来会那么疼,芦荟胶冰冰凉凉,抹上去舒服了些。
他拿着包装看了一会,莫名想起路可可精致漂亮的脸蛋,以及她身上的馊味,他撇了撇嘴,把芦荟胶重重拍在台面上,睡觉了。
第二天照常上工,但四个小弟缺了一个,周深乔没工夫去管胖子跑哪儿了,不过是网吧打游戏,要不就是去学校堵小学生要钱,他烦得很,不想管胖子了。
一天苦力结束,四个少年筋疲力竭,有人提议去喝点啤酒放松下,周深乔想拒绝,那三个小伙子却直接架着他走了。
他无奈又向往。
仔细想想,他好久没吃烧烤了,花一点点钱,可能不影响交房租……吧。
算了。不琢磨了。
他们这种人,有一天过一天,想什么明日。没有,不配。
找到空位,四人落坐,孙瑶瑶后到的,说打工迟了,周深乔没过问她在干什么活。
他也没喝酒。
主要是没钱。
一盘香喷喷的烤羊肉串被服务生端上来,几人看着肥得流油的羊肉串咽了咽口水,五只手同时伸出,十串羊肉转眼空盘。
周深乔无聊地晃着视线,在看到垃圾桶旁一个矮小身影时滞住。
那是个小女孩,还没发育,穿着一身黑,手里拖着一个由床单围成的大包袱,她踮着脚尖,整个上半身几乎要钻进垃圾桶里去,乌黑的马尾辫蹭过垃圾桶的边缘,黏上了几丝恶臭的稠液,她毫不介意,或者说,她没资格介意。
终于终于,她抓到了一个矿泉水瓶子,扔进包袱中。
夏风炎热,灼烧袭来。
他的花衬衫被温柔的晚风拂动,很久没修理的黄毛被吹起,露出右耳上的一颗银钉。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不算强壮,清瘦单薄的一片,裹在风中,像是随时会被吹走。
他站起,拍了拍在工地上沾了灰的长裤,晒到发黄的板鞋重踩坑洼不平的石板地,他眯起眼睛,盯着那个落魄公主的背影,搓了搓手指,把快掉进垃圾桶里的路可可揪了出来。
“过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