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可可身上的味道实在刺鼻,影响食欲,周深乔唰唰抽出十几张烧烤店用来给吃小龙虾客人擦手的湿巾,在她的脸和头发上一通猛搓。
“臭死了。”他嘴上嫌弃,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他们哪一个来时不比路可可脏呢。
“好了,”他丢掉湿巾,把剩下的一串羊肉递给她,并不正眼看她,“吃。”
路可可怔怔接下,垂着脑袋,唇片几次嗫喏,还是没张嘴,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哥哥,我不饿,”她指指他们脚下的矿泉水瓶,“这个可以给我吗?要攒学费。”
孙瑶瑶哼哼唧唧,用筷子夹下几块肉硬喂进路可可嘴里:“乔哥让你吃你就吃,别惹他发脾气,你看他的脸,多黑。”
周深乔用力瞪回去。
他是个小混混,五岁被乞讨团伙拐走,逃离后又自己摸爬滚打,为了口吃的,做过不少小偷小摸的坏事。这么多年流浪狗的日子过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愣生生的尖锐感,每当他这么凶神恶煞地撑大眼裂,都好似下一秒就会张开布满獠牙的口,扑过去咬死别人。
他不好惹,青镇人无不知晓。
但很奇怪,路可可没多怕他。
可能是因为孙瑶瑶那句“乔哥不是坏人”,抑或他刚才喊了她吃饭,又或许他从没用淫邪的目光扫视过她,总归,路可可不怕他,也不讨厌他。
她反而用那种豆蔻少女特有的清澈眼神观察他。
她觉得周深乔好像她们校花的那个男朋友,染色泽枯槁的黄发,打桀骜不驯的耳钉,穿衣风格不敢恭维,但脸是不容置疑的帅。
还有一点也很类似:都不太显干净。
灰蒙蒙,黄扑扑,像睡久了的白床单,污渍经长年累月,越来越不好清洗。这并不是说他们穿着不整洁,而是他们身上自带了这个感觉,路可可难以形容那层灰色是从哪来的。
周深乔被她盯得发毛,不自在地撇了过眼。
叹了声气,他喊服务员加几碗米饭。
经济捉襟见肘,所幸白米饭便宜,他干了一天的活,毫无形象地吞咽,吃完他擦了擦嘴,垂眸问:“你叫什么?”
路可可从塑料碗里抬起头,茫然了一瞬:“路可可呀。”
她以为他们早查清楚她祖宗十八代呢了。
周深乔吸了口气,看向她:“在一中上学?成绩怎么样?”
“嗯……年级第一。”
初见路可可时她穿的就是一中校服,当地首屈一指的初中,她能排年级第一,成绩自然不俗,说不定还能冲冲清北。
“行。”周深乔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日行一善,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三百块钱,“拿去交学费,以后晚上别一个人出来,你是大姑娘了,不安全。”
邻桌光膀中年男适时掀翻了小酒桌,路可可抖了抖,没拒绝,把钱收了。
没什么比上学更重要。
她家已经这样了,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必须坚持下去,读出个名堂。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路可可捏着钱,心里暖暖的,她瞅了周深乔一眼,摸出一个小便签本,用清秀的字迹写下一张欠条,她挠了挠头,问孙瑶瑶:“哥哥叫什么?”
欠条里没有出借人的姓名可不行。
孙瑶瑶搂着她的肩膀大笑:“周深乔,深情的深,乔木的乔。”
深情的深……
他高高大大的,的确很像茂盛的乔木。
路可可在空白处写下他的大名,毕恭毕敬地将欠条塞进他手心。
少年的掌心异常粗糙,而且干燥温热,她看着他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眸,又晦涩复杂地敛起,她注意到他的鼻梁十分挺拔,睫毛比女人还浓密,仔细瞧,是个很漂亮的男人。
学费有了着落,路可可甜甜一笑:“谢谢哥哥,以后我会还你的,我先走啦!谢谢款待!”
她一连说了两个谢谢,搞得周深乔怪不好意思,他追着她离开的身影望去,小孩拖着包袱渐行渐远,或许是累了,后背微微佝偻,不像十三岁的学生,倒似儿孙不争气的小老太太。
他扬起唇角,回过了头,然后爆出一句“艹”!
这小崽子还是把矿泉水瓶拿走了!
学生不在家好好看书,捡什么垃圾!
“好可怜啊。”孙瑶瑶戳了戳周深乔,“是不是挺可怜的,要不要捡回来,培养一下?”
“人家是好学生,能和咱们这种人混在一起?”周深乔闷闷喝水,撑着下巴发呆。
不是不动容,是没办法伸出援手。
他们几个尚且自顾不暇,怎么帮的上路可可。
小弟们说要去网吧打dota,周深乔点点头,见孙瑶瑶也跟着走了,他挑了挑眉,拽住孙瑶瑶。
“你去网吧干什么?”他不记得孙瑶瑶喜欢上网。
“哦,”孙瑶瑶眨眼,“看出来你没钱了,干收银,替你减轻点负担。”
“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周深乔松开手,一个人回了家。
他很累,他以为他会很快睡着,但实际上没。
他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路可可那个干瘪的小身板,和顺着她发丝坠落的粘稠液体,他紧抿着唇,心越来越浮躁。
热死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舍不得开空调,就这么忍着,皮肤粘乎乎的,不舒服,他忽的从床上跳下去,抓起钥匙,奔向路家。
路家住在一个村中,夜里不开路灯,到处黑洞洞,他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照亮前方的一小截路面,蝉鸣和蛙叫让他心烦意乱,他抹掉额头的汗,听着自己的拖鞋哒哒作响,推开那扇大铁门。
“路可可?”他低声喊。
院内杂乱,他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家具碎片,至于卧室,更是被翻得乱七八糟,他走入一间小屋,路可可刚才穿过的黑衣湿淋淋地挂在一根绳上,迎面而来一股潮气,他拨开,目露震惊。
床被砸坏了,底下的缝隙里挤着许多空瓶,他甚至看到一只饿得快死掉的小耗子躲在其中,因他的到来而瑟瑟发抖。
她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不着家,去哪儿了?
周深乔尝试拉开电灯,然而,灯没有一丝丝反应。
他恍惚间明白了,这里断电了。
路可可没钱交电费,回来换了身衣服,去别的地方睡觉了。
她有可以收留她的亲戚吗?
周深乔心事重重地往家走,如果那个像垃圾堆一样凌乱的出租屋能被称为家的话。
从村里出来,路上亮堂多了,他慢慢地沿着马路,像在散步,浓郁潮热的晚风不算温柔,他一直在流汗,分不清为了什么。
其实他们兄弟几个,包括孙瑶瑶,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状况大差不差,他是被拐后找不到家人、又不愿意去福利院的,孙瑶瑶是被奶奶卖了换彩礼、无法再回家的,胖子纯碎喜欢混社会,其他三个进过少管所,出来后洗心革面了。
虽然,这个洗心革面仅限于不偷鸡摸狗。
他们六个因缘际会相遇,又一股绳般拧在了一块,无论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们有多么堕落,他们却执着认为他们是彼此最后的亲人。
路可可的遭遇让他联想到了他们的童年,左右不过一个小孩,吃的少,花的少,他大可以养起来……
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和他这种人一起生活。
快到家了。
周深乔望向街上为数不多还营业的餐厅招牌,总觉得那些东西离他很远很远。他的世界灰暗、无序,他不敢触碰里面的温暖。
路过一家肯德基,洁净光亮的超大落地窗透出店里的情景,服务员恹恹地打着哈欠,一对等待出行的年轻人正在用餐,一个小孩趴在最里面的桌上写作业……
周深乔蓦地停下,双腿倒迈,退了回去。
路可可。
给周深乔气笑了,他找了这家伙小半夜,结果人家在安全温馨的肯德基里蹭空调电灯?
真聪明啊?
他冷飕飕地扫过那张桌。
除了她的书和作业本什么也没有,丫头片子抠到连个汉堡都不肯点?
也是,她哪来的钱。
他双手抱胸,一头黄毛在灯光下更像枯草,他等着路可可发现他,巴巴出来找他。
然而没有。
路可可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她好像洗过澡了,头发干净了,小脸白嫩嫩,隔着玻璃,周深乔似乎能“看到”她身上的小孩味儿。
别问那是什么味,问就是有人长得甜,用脸散发并不存在的体香。
有蚊子撞上来,周深乔啪地一声打死,继续盯着路可可。
那桌用餐的客人拉着行李箱走了,看到门外神色古怪的周深乔时,明显流露出厌恶的情绪,分明道路不宽,他们却极限操作,绕开了周深乔。
周深乔狠狠瞪过去,再回头时,就见路可可走向那桌剩饭,拿起人家吃了一半的汉堡。
他瞳孔一缩,急忙冲了进去,拍开她的手。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自己的手都有些麻了,路可可只会更疼,她捂着自己的腕子低低呼痛,还没抬头看是谁打了她,周深乔便拉着她走向柜台。
“香辣堡一个!”
路可可僵住,不敢相信地盯着周深乔的侧脸。
此时的周深乔已经快一米九,路可可还是个小豆芽,只有一米三,在学校只能坐第一排的角色,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样子。
少年的下颌线清晰冷硬,偏偏五官紧皱,他垂下眸,把汉堡丢给她,像在逗一只小小狗。
“吃!妈的,烦死了。”又损失十五块。他逗完狗后踹了狗一脚。
捧着香喷喷的汉堡,路可可狼狈低头,眼眶酸酸地发胀、湿润,但她只难过了一小会,又高高扬起脸,举起手,笑得灿烂。
“哥哥,我不饿,你吃吧!”
周深乔从不是什么温柔的人。
他二话不说,解开包装纸,把汉堡塞进她的嘴里。
他承认,他破防了。
在他看到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去捡别人剩饭的那一秒。
跨出肯德基的大门,周深乔狂躁地抓住自己的杂毛,他在干什么啊……
他还嫌自己不够穷吗……
可他也确实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可怜巴巴的小洋娃娃变成拾荒仔。
就当积德吧。
思及此,他诡异地平静了。
“你,会不会做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