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苏和玉一行人回了客栈。

    游廊里,月光下,他打开了盒子。

    他这一路上都有无数打开的机会,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像是自己并不愿意面对现实一样。

    直到现在,他再无逃避的理由,将其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封信。

    上面写着:

    我的玉儿

    …………

    ‘我的玉儿:’

    一身白衣的女子写下这句话时,也觉得自己太过柔情了些,这并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但一想到,自己只过片刻就要死去了,她扬着笑,瞧着这四个开篇就柔情满满的字,仍是没改,就任由自己这样写了下去。

    她半坐于一派狼藉崩塌之地,四处都是因爆裂而嶙峋尖锐的巨石,她身上满是伤口,血痕累累,但仍是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持着从储物袋里拿出来的笔,纸置在一块石头上,继续写了下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是想起了什么,而我,多半也已不在人世了。’

    ‘当然,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

    字句外,执笔的美丽女子笑了笑。

    她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即使一身血污地处在残垣里,也并不狼狈,反浸出一份优雅,她甚至还有闲心在信里开玩笑。

    乱石上,早已被哨声呼唤过来的灰鸽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书信,时不时偏头瞧她,像是不明白这个人把它召唤过来,为什么不直接把信给它。

    但招呼它过来的主人又继续写下去,于是小鸽子也只能拍拍翅膀,颇有几分无奈又无办法地继续等下去,小小的爪子在乱石上‘哒哒’作响。

    ‘我这一生,不能算是问心无愧,但我对此,还算满意。唯一有争议的事情,是我收养了一个孩子。当然,对我而言,比起孩子,其实用怪物而言,更合我心意。我想,他也就是你来璃水县的原因。’

    ‘十二年前世间魔气归于天际,化为天边赤色,如睁开的邪物之眼。正道联合卜算,算出三十年内魔界大门将开,而救世主将手持缠青线拯救世界。’

    ‘十一年前,我未卜算出救世主,却在江边寻到了一株怪石。’

    ‘是望舒石的模样,其上却缠满了灰气。’

    ‘那是魔气。’

    ‘在世间魔气都已归于天际的情况下,这株缠着浓厚魔气的望舒石意味着什么,我想玉儿,你也明白。更遑论,这石头当着我的面化为了人形,成了一个婴儿形态,我握着剑简直胆战心惊。’

    ‘我不能让这邪婴被人捡走,混入世人之中。我收养了他。准确说,是我想杀死他,却毫无办法。’

    ‘他的自愈能力很强,魔气与他融为一体,每分每秒修补他的伤口。我杀不死他。’

    女子迟疑了一下,接着写道:

    ‘而且我隐约觉得他体内魔气有一部分有些异样,像是并不完全与他一体,更像是寄生的关系,像是活物。’

    ‘可能是我想多了。’

    ‘自收养他后,我一直在找杀死他的办法。刀剑、绞刑、毒药都奈何不了他。直到我发现,他本身的魔气作用于自己身上时,能明显减缓伤口愈合的速度,我找到了方向,开始骗他自伤。’

    ‘可仍是不够,他一次能使用的魔气,完全不足以摧毁自身的性命。’

    ‘所以我找了心木坊,让他们做了封魔链,叫这孩子戴在身上以吸收他的魔气,等到积攒足够时,再数以万倍地膨胀开来,将他淹没其中,彻底将他灭除。’

    ‘这是我第一次和□□合作。我知道不应该,也知道他们罪该万死,…但我无法,因为我当时感觉,我已经快控制不住那个孩子了,我得尽快消灭他才行。’

    ‘我想,控制不住的原因是因为四年前…’

    她这里悬着笔,墨迹停留在纸上,洇出一团烟雾般灰沉的墨汁,像是思索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看信人。

    许久,她还是写了下去。

    “四年前,他不知怎么的,听说了救世主会手缠青线,他告诉我,他手端缠着这根线。”

    ‘我卜算了数十次,失败了数十次,但唯有一次成功了,算出来是真的。’

    ‘我不知道其他人知晓这个消息会怎样,但是我,是恐慌的。’

    ‘我无法想象救世主和邪物是一体的,那他到底是来拯救世界的还是毁灭世界的?’

    ‘我不能赌。’

    ‘我把他身体里那根代表救世主的青线剥离了出来。’

    ‘我在想,明明他这个人无法被杀死,但他身体里的那根青线却如此轻易地就被分离了出来。’

    ‘这或许也说明这本来就不该属于他。’

    ‘我把这根线放到了你身上。’

    ‘这样一来,你就是救世主了。’

    ‘那年他七岁,你六岁,你也是自那个时候发觉了指尖青线。’

    ‘我把事情传播出去,各大门派皆知晓了你的身份。’

    ‘但我看着兴奋的你,我想,我是做了一件好事吗?我做得是对的吗?把救世主的身份安在我的孩子身上,是一件好事吗?’

    ‘你还很小啊,这样一个担子担在你身上会不会太重了?’

    ‘但你是我的孩子,我想,我会把你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救世主。’

    ‘我承认,我给你安这个身份的时候,有过担心有过歉疚有过无可奈何,但在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的孩子合该比其他人都优秀,值得最好的,起步和终点都该比旁的人更高更远,理应凌于他人之上。’

    ‘至于那个孩子,我想,我得尽快杀了他。’

    ‘他对你而言是个威胁。’

    ‘玉儿,你会觉得我心狠吗?’

    ‘但是,你要明白,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孩子,他是一个邪物。’

    ‘邪物就是邪物,绝无可能有所改变。’

    ‘对它们仁慈就是对我们残忍。你要把他们当成畜生,哪怕是人形,那便也是人形的畜生。绝不可以心软。’

    ‘自取了他的青线后,他变得愈来愈难以控制。’

    ‘我得提早杀了他。’

    ‘自那两年后,我与心木坊搭上了线,给他戴了封魔链。’

    ‘又约莫过了两年,也就是近日,我和阁内部分长老并着其余门派些许知情人士决定设杀阵围剿他,他于杀阵中为自保必会使出魔气,魔气被封魔链所吸收,加上这两年来我日日欺骗他使出魔气以自伤吸收的部分,足够达至上限膨胀开来,将他粉身碎骨。’

    ‘今日,就是他入杀阵的日子。’

    ‘一切都很顺利,这怪物死了。’

    ‘只是,我们还是低估了一点,他的魔气膨胀数万倍开来,即使主要作用于他自己身上,余波还是将我们一并席卷了进去,尽管从一开始就布了数层防护阵也无济于事。’

    ‘所以,像是开头一样。玉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持笔的女子笑了笑。

    笑容渐渐消失,她叹了口气,顿了顿,开始犹豫着写下她最想写的话语。

    ‘玉儿,当你看到这封信,你会怎么想我呢?你会对我失望吗?’

    你会怨我吗?恨我吗?恨我让你承担了这一切?

    这句话,她于心中想了想,却也没敢下笔。

    笔停于空中须臾,严重的伤势叫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手捂在嘴上,勉强咽下了腥甜的血液。

    落笔,她还想再写些什么。

    倏地,从坍塌中心下端却传来了什么声音。秋司水位于高处垂目随意去看,却瞧见已成一片齑粉的废墟里一道身影站了起来。

    她原本随意向下瞥去的视线瞬间凝固,变得大睁,手指缩紧。

    地下那孩童身形破烂,简直不像是能活的样子,但他确实慢慢站了起来,遥遥地与秋司水对视。

    一股腥甜涌上她的喉咙,她握着笔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把笔折断,指尖寒得发凉。

    不过俄而,她就又稍松了笔,急急地情绪不稳地写了下去,像是把这封信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失算了!他没死!’

    ‘玉儿,他一定!’秋司水近乎思绪紊乱,她死咬住了舌尖,咬得尝住了血味才勉强冷静下来,尽力将后面的话写了下来‘一定会去找你。’

    ‘记住,他颈间锢着封魔链,是一根黑线穿着的红色斑驳珠子,他和你差不多大,名姜淮,字望…’

    她刚写到‘望’字就因伤势极重、情绪起伏极大,气急攻心,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信上。

    恰掩盖住了‘红色斑驳珠子…’至‘…望’字。

    秋司水慌张用手去擦,似乎想将血擦掉,但手指一捻,却是将更多的字都覆盖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又急急忙忙地去写,但方才写得那几行字都已是勉强,现在再努力执笔,只来得及写下‘姜’字的一点,却又视线模糊,手指无力地往后一划,活生生地成了一撇。

    笔落在地上,滚落几圈,她费力去捡,却始终也差一点才能够到。

    她就这样试了几次之后,始终不能如愿,就如此逝去。

    一旁等待已久的灰鸽,拍了拍翅膀,始终不见召唤者再有动静,迟疑了一下,用喙叼着信飞走了。

    薄薄一层纸上清晰地刺出了一道尖印。

    游廊里,苏和玉拿着这张信,手指发抖。

    在他看信的时候,姜淮只瞟了一眼就离开了。

    他的离开毫无声息,无人在意,就像是柳宁与他初遇时,在画皮鬼洞窟里,分明大家都是受了伤,但所有人都围在主角苏和玉身边嘘寒问暖,只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角落,无人关心,终于被人发现冷落了他时,他站起来勾唇道一声:“无事。”再径直走出洞窟去。

    当时柳宁是怎么想的?

    她当时嚼着零食,觉得反派既好笑又活该,漫不经心地想:实在是他罪有应得。

    但现在,还是这样的场景。

    她却觉得,止不住地难过。

    她瞧了眼姜淮离开的方向,须臾,视线重新落在信上。

    迂久,苏和玉看完了信。

    他看起来真的饱受打击。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能够安慰自己,母亲要除去的是邪物,她做的是正义的事。但从看到剥离救物主线、坚持还是要杀那孩子时,他就无法说服自己母亲是真的全然正义毫无私心了。同时,他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自己的失望感,就好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享受了天才的待遇,众星捧月,以为自己生来与众不同,结果到最后才发觉自己是盗用的别人的东西,是抢夺了属于别人的荣誉,有一种复杂的内疚和耻辱感。

    许久,他看向温容和柳依云。

    “温容,依云。”声音低低的,眼神既彷徨又无措。

    他从未这么迷茫过,这是他需要安慰的时候。

    柳依云却只是垂着目,视线未落到他身上。

    她在想,如果连苏和玉这样的既得利益者都如此难过,那真正被伤害的人该怎么办?

    最可怜的,从来都不是苏和玉,远有人比他更凄惨。

    柳依云再没看苏和玉一眼,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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