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青竹其实一开始,并不叫青竹。

    它是一只狸猫妖,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地方的神庙里。那是一个无主的寺庙,很小,庙里也没立神仙塑像,只摆着一个简陋的牌位。

    狸猫妖进入那里的时候,被人看到过几次,它速度极快,神出鬼没,当地人就觉得是神仙显灵,将其供奉起来。

    原本破烂衰败的寺庙也被某个有钱的信徒重新修缮,变得稍许气派起来。

    一开始,认为它是神灵的信徒还只有那么几个,但逐渐,烧香参拜得久了,几位信徒心中虔诚,便也影响到了周围其他人。其余人偶尔路过的时候,也会上去拜几柱香,就这样,时间长了,它的信徒也慢慢变多了,它开始有了神名,百姓管它叫‘土地神’。

    土地神的牌匾被信徒精心凿制书写出来,恭敬地挂在庙宇之上,小小的寺庙也像模像样。

    信徒们会在代表它的牌位下的蒲团上三跪九叩,虔诚焚香,有的会虔信许愿,为自己,为他人。有的用心不良的,会发愿诅咒他人。有的只是烧香,静默片刻,什么都不许,什么都不说,只留长长一声叹息。还有的只是时不时来更换桌上神牌前的供品,换上新鲜的应季的些许还沾着露珠的水果,插上一把清新的花,或许是野花,也或许是田里特地为此而种的花材。不够昂贵,却绝对用心。

    有的信徒,不会几天来一次,或者一天来一次,他们是一天,来几次。或许是太期盼了,也或许是太寂寞了,他们长久地待在庙里,从许愿诉说到无话可说,只诚恳闭眼跪在蒲团上,沐着苒苒线香气味。

    误入寺庙的狸猫妖就在众人的供奉里,懵懵懂懂开了神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吸收着众人的香火和信仰逐渐化了形,有了神性,掌握了些许法力,成为了一名尚且合格的真正的‘神’。

    它既被称为土地神,便掌管土地,润泽农田,保佑农民,庇佑风调雨顺,福佑这一小方百姓吃饭的植被繁茂兴盛。它会认真聆听信徒们的祈愿,有选择性地耗费神力帮助最需要也最值得被帮助的人。

    它当时的信徒已经有许多了,但自有了回应以后,叫众人知道它会有回应以后,叫百姓发觉农作物成长得比以往更茁壮丰茂以后,它的信徒便又呈几何倍增长,迅速增多。

    那时,甚至有不少并不在它管辖范围内的人们前来向它跪拜许愿,祈求它赐福。

    小小的寺庙被踏破了门槛,络绎不绝,比肩接踵,拥挤万分。

    人们开始不满足于这方小小的庙堂,重新为信仰的土地神在地方各处修建了新的更大更阔气的庙宇,神庙上方上书‘土地庙’三个磅礴恢弘的大字。百姓们开始分散着在各个庙堂跪拜。

    鼎盛时期,它曾拥有八个庙宇。但它并不到其他庙堂去,它只待在一开始的那个小小的显得些许破烂的寺庙里,因为那是它最开始待的地方,也是在那里开的智、化的形,建立的自我的认知和身份。

    它待在那里很安心。

    它的信徒很多,但,信徒,不可能永远那么多。

    没有任何人或神能永远地盛下去,有也只会是主神,而不是像它这样的没有姓名的身份最低微的随处可代替的土地神。

    兴盛两百年以后,它的信徒,慢慢少下去。其实先前就已经有所端倪了,只是近年来少得愈多了,近乎是一批一批地流失,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是因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信徒太多,神灵听不见他们声音,达不成他们的诉求?还是不再信神,转而坚信自己,人定胜天?或是信了更正统的位更高的神灵们?又或者,是信了新出的那位土地神?

    旧的微末的神灵总是要与新神让道的。

    狸猫妖想不明白,它只是觉得难过。

    看着信徒日渐稀少,逐日装不满那间小小的庙堂,它努力过,挣扎过,到最后,不过徒劳,只剩悲伤。

    它开始接受了,逐渐习惯。

    其实兴盛两百年,对一位神灵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它告诉自己。有很多神灵其实从兴盛到衰落都不过十余年。

    已经很好了,它想。

    旧日的信徒就算改信,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

    这不就是神灵应该做的吗?

    完成愿望的神力,每次使用都会损耗,它没有那么多的神力完成那么多信徒的愿望,信徒们离开也是理所当然。归根到底,还是它不好。

    信徒愈少,它开始习惯清净。

    原先为它而建的八间庙宇也被铲除,或者彻底荒废下去。

    但这对它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间小小的破烂的寺庙里,到最后,也依旧在那间小小的破烂的寺庙里。

    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它基本已经没什么信徒了。

    神性渐少,妖性初露。

    这对其他神灵,可能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但是狸猫妖想,这或许,也不全然算是件坏事。

    狸猫妖初开灵智时便已经被供奉了,到最后固定思维认知、化为人形,都是把自己当神来约束的。但是它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狸猫妖呀,不过误打误撞抬高了自己的经历和身份,有了当土地神的这一遭神生。

    因此,神性渐少,妖性渐出,实则才是它的本性,能叫它更自由更畅快。

    能叫它不必再刻意压抑自己。

    信徒极少,它也不必像以往那般严格管束压制自己时时刻刻待在庙堂里倾听信者们的祈愿,不必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怎么才能完美履行土地神应尽的职责、怎么才能让信众更加满意,生活得更好,不必苦恼。

    它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去溪边玩耍,去晒太阳,去睡懒觉,去树林里跳跃,不分昼夜在周边闲逛。

    它活得越懒散,越像妖了。

    但是,也挺好。

    不过,可能是因为它太不怎么压制自己了,所以,百年之后,这座土地神庙,成了传说中的,…闹鬼之地。

    虞灵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本是当地一位富商之女,正值年少青春年华,父母疼爱,将她当男孩子养,供她上私塾。

    但她性格活跃,听不进老学究的冗长裹脚课,而且她疑心这位老先生有在向她们这些女学生灌输他自己的想法,明明课上没有,但他每节课总是偶尔‘不经意’地就冒出几句三从四德,女诫女训之类的东西。虽然这世上大多是如此教导女子的,但虞灵很不喜欢,次数多了,她就厌烦了。

    她开始恶作剧。

    把他的毛笔剪分岔、给他门口绑绳,叫他进不来,在他替换的鞋子里倒水,把他讲课时要用的《大学》掉包成游记,这种事,她可没少干。

    并在游记翻开第一页写上:看者是猪!当堕猪狱。这般话。把老先生气得直发抖,在课上就要死要活,拿着根绳子就要上吊,看见根柱子就要一头撞上去,还是其他学生和被汇报后知道此事前来平息的其他先生们一同拦着,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给足了台阶下,这老先生才借坡下驴,作十分委屈之状,忍辱负重,像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好歹才没继续寻死觅活。

    下一秒,虞灵就被叫了家长。

    富商及其夫人一来,当即就点头哈腰,要多卑微有多卑微,要多殷勤有多殷勤,一挥手直接就往自己女儿头上呼,横眉冷对,大声斥责,一转头到老先生那,就又是温蔼赔笑,一副打定了主意要站先生这头,好好收拾教训这不听话的兔崽子模样。

    那老先生胡子纯白,看得眼角直抽搐,嘴角直抽抽,带着雪白的胡子也跟着轻颤。

    这一套流程可太熟悉了,每回叫家长,他们都这样!然后叫完以后,虞灵照样我行我素!没天理了!!而且别以为我没看见!他每回往虞灵头上呼,那可真是往头上呼啊!打得全是空气,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挨到!!一顿斥责,一个脏字都没有!一句重话都没提!就单纯只是声音大而已!!这跟大声朗叹‘今日天气甚好!’到底有什么区别?!!?

    啧。老先生不爽,当即一捂胸口,又要寻死觅活。

    虞父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虞灵衣领,拖着她就走,边走边咬牙切齿,高声责骂:“好你个无法无天的兔崽子!我今天就要把她腿打断!都别拦我!!”

    “先生您放心!!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管教!定要叫她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都别阻我!!”

    他这么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全程安静状若鹌鹑似的虞灵,在老先生即将撞上柱子,把事闹得更大,闹得更不可开交前,疾速拉着女儿,一家三口就出了学堂,成功躲过了差点到来的风波。

    徒留老先生一人马上就要撞上柱子,又紧急刹步停下来,沉默地看着和额头只差半尺的柱子。

    老先生:……

    接着第二日,虞灵又来上学了。全须全尾,看着身上没受一点伤,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佳,和周围学生欢声笑语,甚至面色还更红润了。

    在学生看见先生喊‘肃静’前,老先生一摔书本,黑沉着脸就去找其他先生们商量勒令虞灵退学的事项。

    这事他也没少提,三天两头要死要活提一出,但奈何算学先生和书画先生实在喜爱她,整个私塾老先生一人也做不了主,只得悻悻按下不表,缩着背皱着小眼睛,嘴里滴滴叨叨,内心腹诽:这虞家小儿写字如此难看,是怎么被书画先生看上的?

    虞灵写字确实难看,但她国画倒是极佳,笔墨一倾,大气磅礴,行云流水,但凡她下笔写字能沾染画画一分恣意洒脱气势,她的字也不至于叫人看了直叹气摇头。不过尽管如此,光凭这手画,也足以叫书画先生对她分外满意,视她为爱徒,格外偏袒。在老先生与虞灵的矛盾中,他可真是没少为了爱徒装聋作哑和稀泥,做足了和事佬。

    不过话说回来,虞灵在老先生的课上,表现得倒也不是那么不可教。

    至少每日的课业都完成了,一次不落,且完成的理解的还相当不错。

    不过老先生对她的课业,一向不看内容,只逮着她狗爬的字做文章,不瞧观点一眼,挥笔一蹴,就是一个巨大的‘叉’,仿若佛前抽签一样,挥笔洋洋洒洒写下批注:狗屁不通。下下等。

    ……

    总而言之,今日又是那老学究的课,虞灵不太想听。倒也不是因为对他有意见,(…嗯,好吧,这里面是对他有一点意见…),不过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讲课实在是太慢太啰嗦太冗长,太摇头晃脑、翻来覆去了,实在是很催眠。

    所以,她把今日要学的内容看了两遍,大致明白了,就开始发呆。

    恰巧,也有两位或对他有意见或单纯不想听课的好友无所事事,三人对视一眼,百无聊赖,开始顺势玩起最近流行的打赌。

    赌的内容就是这老先生一堂课上会摇头晃脑说几次‘之乎者也’。

    虞灵赌16次,两位同窗分别赌20次和22次。

    结果这老先生,这次超常发挥,足足说了39句!

    这就导致虞灵是离正确答案偏差最大的人了。两位同窗撺掇着她去闹鬼之庙接受赌输惩罚。

    虞灵:……

    *

    现在她离闹鬼之庙门口只有咫尺之遥了,两位同窗早就跳着躲到极后面处了,只遥遥与她挥了挥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热情道:“加油!

    “只需待足半刻钟便行了!”

    此时下学之后赶路过来,天色稍晚,已现昏黑。

    虞灵看着眼前明明空无一人,却仍旧亮着幽幽烛灯的寺庙,晚风一吹,庙内烛火摇曳噼啪,忽明忽暗,如入鬼境。说实话,倘若她说自己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就此扭头回去遭同窗调侃,她也是不愿意的。

    望天思考半天,在同窗们的催促下,她一咬牙,拿着其中一位同窗神神秘秘塞给她,神神叨叨一脸肯定,说是关键时刻能给她保命的桃木剑,她就大踏步迈进了土地庙里。

    半刻钟。她在心里安慰地告诉自己:只需半刻钟就行。

新书推荐: 逃跑的新娘【无限】 锈剑 咸鱼躺赢从官女子开始(清穿) 影帝重生后想拿娇夫剧本 对照组女配绑定吃瓜系统后 顶流姐姐的诡异预知梦 恋爱脑女配的拳头硬了[八零] 谁说我喜欢他 暗夜潮涌 重生在先帝驾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