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虞灵看起来是一个很喧闹的人。

    但其实,她也可以很安静。或者说,她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很安静的。她的所有的吵闹和王夫子所认为的‘嚣张’,都是因为她不服气、不服输,和不服管教。她是一个很倔犟的人。

    所以当她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才能和狸猫妖非常‘无趣’地看阳光下尘埃、风景、听风吹草木声。

    她甚至有时候会带一串风铃来,用手提起,轻轻闭眼,听风拂过铃舌的声音,听个须臾,再将铃铛扔至一边,继续看安静的风景。

    很静心。

    几乎算是很老年人的生活。

    和狸猫妖很合拍。

    所以,他经常在和虞灵安静看风景的时候,看着看着突然睡着。

    他有一次,睡着时,头一歪靠在了虞灵身上。

    狸猫妖半妖形态是要比虞灵高的,所以他这一靠,身子倚在了她身上,侧脸低下抵在了她头上,俨然是在睡梦中把她当成了枕头,或者单纯是把她当成了柱子。

    虞灵滞了一下,许久,才稍稍偏头去看他。

    狸猫妖已经睡得很熟了,阳光照在他身上,笼得他毛茸茸的耳朵像覆了一层金色的光。

    虞灵看了几息时间,突然做贼一样抬手,轻轻触了下他被阳光镀得发光、纤毫毕现的绒绒耳尖。

    一触即离。

    狸猫妖耳尖动了动,但仍是没醒。

    虞灵又瞧了他面色几分,再缓慢地转过头去,任由他靠着。

    许是因为阳光正好,微风轻拂,虞灵一动不动地充当着柱子,感受着狸猫妖靠在她身上的温度和重量,却莫名其妙地又勾了一点笑,睫毛垂下,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也靠着狸猫妖,慢慢睡过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味。

    *

    以至于后来,她和狸猫妖谈起以前的事。

    谈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她和她一个表哥,也是这么相处的。

    他们会一起散步,在河边捡石子,摘漂亮的野花,也会一起挨得很近,坐着看风景、看雨,听风吹树叶声。

    但是之后,等他们稍微长大了一些,表哥却不愿意与她相处了。

    “他之后总是看见我就跑,与我走在一条道上,明明隔得很远,但只要他瞧见我了,转身就会离开。我听许多人说,他确实地是在躲着我。”

    “这是为什么呢?”

    虞灵托着腮,回想着童年的趣事,非常不能理解地问。

    表哥,之后,就这么讨厌她吗?

    这还是虞灵第一次谈她家里的事。狸猫妖听得格外认真。

    她往常也会讲一些事情,但基本上都是学堂和路上看见的其他人的事。

    虞灵其实是一个心理防线很重的人。

    她现下这样讲,狸猫妖便也听得认真。

    虞灵讲完以后,本来已经没话了,但瞧着狸猫妖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她手指藏在袖子里勾了勾,突然又补了几句话。

    她问狸猫妖,“你知道我和表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做什么吗?”

    狸猫妖还是认真地瞧着她,疑惑道:“不会做什么?”

    虞灵抬手,心跳跳得很快,却还是故作镇定摸了下他的耳朵,才收回手慢慢道:“我不会摸他的耳朵。”

    她把手背在身后,感受着方才的触感。

    手下的耳朵软融融的,带着她的心也像被裹得软融融起来。

    狸猫妖被她骤然摸了一下,有些呆愣,随后他眨了眨眼,也没有生气,反将毛绒绒的尾巴也从身后拖出来,朝她怀里递。

    他将蓬松柔软的尾巴递到她手里,又眨了眨眼,“那么,也摸一摸尾巴?”

    ……

    *

    其实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但,转折发生在,虞灵生病的那次。

    她被染了天花,病得很重。

    因为是传染病,所以她被隔离开来,一个人封闭地住在一个屋子里。母亲想要去照顾她,但被她拒绝了。

    她不想传染给别人。尤其不想传染给身边人。

    于是她一个人住在这个屋子里,静静感受着发烧和乏力,勉强熬着药。

    只两天时间,母亲来院子里远远看她的时候,就发觉她已经瘦了很多,整个人病态地泛着蜡黄。

    她泪流满面地瞧着她,虞灵却只是挥手朝她笑了笑,就合上了开了一半透气的轩窗。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

    发病三日后,她脸上手背上开始起红色疹子,并迅速开始朝着全身蔓延而去。

    仅一天时间,除接近心脏部位的胸口没有后,她腰上、背上、四肢上、脸上都布满了红色斑疹。这些覆在表面上的些许斑疹还隐隐约约肿胀凸起,像是要长成密密麻麻附着在她皮肤上的囊肿。

    触目惊心。

    虞灵只照了一下镜子,就下意识将镜面扣在桌上合住了。

    她当时知道自己约莫是要毁容了。

    得了天花的人,即使好了以后,身上的这些疮类也会剥落留下坑印,痕迹是消不掉的。

    但,比起这些,虞灵更担心的是,她根本活不到天花结束。

    已经快五天了,她依旧发烧不退,身体乏力寒冷,她现在连喝一口水都费力。她有一种非常清晰的直觉,她根本撑不到天花结痂脱落、痊愈的那一刻。

    这就让她非常的脆弱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父母。

    可是一但告诉,父母绝对会要求进屋照顾她,那么,他们两个人也会被感染。

    虞灵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罢了。

    再撑一撑。直到实在隐瞒不了再说。

    狸猫妖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因为虞灵五天没有去找他,当天夜里,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便去找了虞灵。

    寻到她的时候,他推窗蹲在窗框上,对着躺在床上重病难起还在高烧的少女歪头打了声招呼:“嗨。”

    清脆的明朗的,像是夏日的一场风。

    虞灵一瞬间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其实没病,只是与狸猫妖在一起时睡熟了,做了一个梦。而现在,梦醒了。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原本她是朝里躺着的,但此刻她便下意识地要回头瞧他。

    但她刚有这么一个举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乱地先去慌张伸手寻了原本自己一个住也不需要戴的帷帽。所幸,她以防万一还是备了一个,离床不远,她够到了。

    她把帷帽戴在头上,又伸手下意识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掩了掩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痘疹,但随即想到自己方才拿帷帽时,已然在慌乱中露了一截胳膊,便又咬了咬唇,再次小心地又扯了扯悬在帷帽下的纱布。

    要是帷帽下不是隐隐绰绰的纱布,而是彻头彻尾瞧不见她容颜的实布就好了。虞灵头一次这么想。

    她戴好帷帽才侧头去看他。

    她在生病的时候已经尽量不去想他了,他却自己过来了。

    她隔着白色纱布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了一声:“嗯。”

    因为持续高烧,连声音都是沙哑的,极为难听。虞灵抿了唇,连话都不想说了。

    她又悄悄扯了扯纱布,不想叫他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即使,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但是,也不想。

    她偏过头打算送客,那穿着宽松衣袍的短卷发少年靠着轩窗却突然问她:“为什么戴着帽子?”

    他说:“你头发又被剪短了?”

    虞灵拉着纱布的手一顿,有些恍惚,在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和狸猫妖初相识的日子。

    过去总是很美好的,虞灵眼里非常没出息地蕴了点泪水,想着,但是以后就不一定了。

    她不想让狸猫妖发觉她情绪的变化,面部仍对着床边墙壁,拽了拽袖子,手缩进袖子里朝他摆了摆,做了个让他走的姿势。

    但那少年仍是没走,依旧靠着轩窗,非常没有眼力劲地问道:“你是心情不好吗?”

    声音很轻柔,像是她与他一齐发呆瞧风景的数百个日子里看见的风拂过草地一般的轻柔。

    有什么东西从虞灵眼眶掉落出来了。她擦了擦仍是没说话。

    许久,缓了缓情绪,见那少年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虞灵才沙哑着道:“我生病了。”

    声音很难听,像是沙子落进污水里一般的粗粝浑浊黏缠。她面部对着白色墙壁,瞧着少年被月光映照在墙上的影子,仍是没回头看他。

    倚着轩窗的少年歪了歪头,墙上少年的影子便也跟着歪了歪头。

    他说:“你是因为生病了,吹不得风,所以戴了帷帽?”

    虞灵没说话。

    少年也不等她回答,便落进她房里,转身关好了窗户。

    他进来了,选了床边桌下的一个椅子,坐在上面,玩了玩杯盏,笑着说:“我关窗了。虞灵,已经没有风了。”

    他坐在窗口时,虞灵还能朝墙壁他的影子上看,但他进来关窗以后,她却是怯怯地连他的影子都不想看了。

    她又悄悄拉了拉被子,隔着帷帽下的细纱再往脸上盖了盖。

    许久得不到回应,那少年托着下颌瞧着她的背影再猜:“你是因为见不得光,所以才戴了帷帽?”

    他一句极为欠揍的‘见不得光’险些让虞灵忘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掀住帷帽下的纱布想要说什么。

    但是她手一触到细纱,便又回过神来,再次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什么都没应,只道了声:“嗯。”

    那少年瞧着她的背影,盈盈地笑起来,有一种她落入自己圈套的快乐。

    “虞灵。”他又唤她。

    他说:“可是,这是晚上,没有光的。”

    虞灵没说话,再往被子里缩了缩。

    迂久,她才闷闷道:“我得了传染病。”

    少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瞧着她的背影,托着下颌看着她,提醒道:“但是我是妖。你传染不了我的。”

    虞灵又没话了。

    她无话可说,气氛又沉默下来。

    少年等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很有点提醒和胁迫意味地,闲闲道:“你不说话,那我可就过去了。”

    他真的走了一步,虞灵听见了声音,躺在床上慌慌张张扶住了帷帽,急声道:“我说话!说话!”

    声音又沉又哑,虞灵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实在想不到狸猫妖为什么这么坚持。

    她思绪飘忽,还没想好到底要用这破烂嗓音说些什么。就听见那少年脚步退后的声音,凳子往后一拉,他似是又坐下了。

    她刚缓了口气,便听见他问:“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虞灵沉默了。她没说话,又默了一会儿,察觉到少年似乎没耐心了,又要站起来,忙咬牙,护住帷帽翻了个身,她隔着帷帽下的细纱看着他。

    这才发现少年笑意盈盈地,根本就没有动作,刚才仿若要起身的声音,是他拿着杯盏拖拽出来的。

    虞灵叹了口气,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

    她垂目不再看他,许久,像是终于明白自己躲不过去了,她鼓起勇气说了实话。

    “我毁容了,”她说。

    她伸出一根手指给少年看,手指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痘疹,“我脸上都是这种东西。很难看。”

    她声音有些颤抖。

    少年认认真真盯着她的手指看了半晌,才道:“还好吧。”

    他语气轻飘飘的,不以为意,原本声音还带着点哭腔的虞灵便愣住了,迟疑地“嗯?”了一声,有点呆。

    狸猫妖笑眯眯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还好呀。”

    虞灵默了默,再次开口:“那是因为你只看了一根手指,如果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狸猫妖说:“那就给我看一看。”

    虞灵抬眼瞧他:“嗯?”

    澄澈金眸的少年很坚持:“给我看一看你的脸,虞灵。”

    如果说,现在,让虞灵露着这张脸去见任何一个人,她都愿意。但唯独这个人不能是狸猫妖,只有他,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

    她沉默着,没动。

    但那少年还在催促,她便也只能抱着一种极大的恐惧慢慢地颤抖地掀开了帷帽下的纱布,她垂下目光,并不瞧他,浑身发冷僵直轻颤,等着他的批判。

    但那少年认认真真瞧了一会儿,还是笑起来,道:“确实还好。”

    笑容很温暖。

    虞灵抬眸,撞进了他的眼。

    她掀着帷帽的手一顿,一时有些恍惚,沙哑开口:“可是…”

    狸猫妖直接打断,接过她的话,不管她之后想说什么,都把这句话变成:“可是,并不难看。”

    虞灵搭着帷帽的手突然有些瑟缩,她松手落了帽下白纱,坐在那里,手藏进被子里,莫名很平静,心底缓缓淌着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茫然的情绪。

    狸猫妖看见她这副模样,担心她是在怀疑自己骗她,于是又往前倾了倾身子,趴在桌子看她,认真道:“虞灵,我是妖。”

    “妖是没有人形的。”

    “我的半妖模样,是第一次进化成人形进化的模样。”他笑起来,栗色卷短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虞灵这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小小的虎牙。

    她看着那对虎牙,听他说:“妖是可以变成其他形状的,我可以变成其他模样,也可以变成物品的形状,当然,最重要的,我可以变成非常非常难看的样子,是真正难看的样子。”

    他瞧着虞灵,摇了摇头,像是对她现在的容貌做出了十足否定,情绪上带了点骄傲和轻视,指指点点不赞同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称不上难看。”

    他托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虞灵:“你要看看真正难看的样子吗?”

    他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哄道:“是真的很难看哦。”

    虞灵:“?”

    事情突然朝着奇怪的走向进行了。

    她现在还发着高烧,情绪理论上不应该受到刺激,但思考片刻却还是道:“要看。”

    狸猫妖颔首,退到窗前,打开窗户,微凉冷风袭了一屋。

    虞灵:…?

    她满头问号,还不清楚狸猫妖所说的‘非常难看的事物’和开窗户有什么关系时,他突然变戏法一样消失不见,变成了一蓬金色的萤火虫。

    萤火虫闪着黄澄澄的光芒从窗口朝着外面四周扩散开去,照亮了外部的风景,一时间,黑寂不再,满目萤光。

    虞灵瞧了一会儿,才瞧见萤火虫汇聚起来,幻化成了一只幽蓝色的蝴蝶,尾部缀着荧荧的紫色,停歇在了窗口上。

    美丽的蝴蝶重新变成了狸猫妖的模样,他倚着轩窗,歪头继续笑盈盈地看着她。

    虞灵抿了抿唇,赞道:“很好看。”

    “但是,”她有点不高兴,特地着重强调道,“这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看的东西’。”

    短卷发少年还是笑眯眯地,认同道:“是的,这并不难看。”

    “但是,”他话锋一转,仍是笑着的,“你现在还生着病,看特别难看的东西对身体不好哦。”

    他对生着病的虞灵简直有着无限的耐心,认真哄道:“等你病好。”

    他伸出手,“等你病好以后,我再变给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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