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把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青竹。
她在庙里说的时候，青竹没有现身也没有反应。
但当她出门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推了自己一把。
于是她知道，他在。
一回头，她瞧见了置于门槛上的一束纯洁的白玉兰。
她未拿那束花，只对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恨你。”
第二句是：“如果当初我许愿，不是许我病好，那我是不是可以……”
可以什么？她没明说，她不想显得太死缠烂打，所以直接抿了唇，吞了剩下的话，乌发高束，目不斜视，再也不回头地就走了。
所以，其实青竹从来都不懂虞灵。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她既叛逆又倔犟，她一生都好像是在抗争着什么。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过循规蹈矩的生活，她可以无聊无趣，但绝不能是被别人安排得无聊无趣，她就是这么别扭。
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她一生都在努力地摆脱框架和束缚，她一直想摆脱框架和束缚，但到最后，因为父亲的原因、因为心上人拒绝的原因，因为她无法置父亲艰难处境于度外的原因，因为对父亲的爱，她最终还是走上了被别人安排的人生，重新戴上了那一套枷锁和束缚。
可悲的是，别人可能还会羡慕她。羡慕她家境优渥，羡慕她父母疼爱，羡慕她嫁了爱她的竹马，从此成为他的妻，瞧着他收通房纳妾，却依旧不失了与她的尊重与敬意。
她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她自己都觉得矫情。
她终于走了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定了她的一生，确定了她要嫁的人，确定了她之后都将要活在宅院里衣食住行地围绕着这个男人。
她到底为什么喜欢青竹，可能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不止是因为朝夕相处，不止是因为他性格好品格好，其实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神，他是妖，他不是人。
他不是人，不是凡人，不是凡间男子。所以她不用过凡间生活。
她不用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都围着男人，与院子里他的其他女人勾心斗角的生活，不用过谄媚笑脸，为自己孩子的前程、为自己孩子在家里能得到重视，而奋力表现，一辈子都像活在可笑戏场里一般的生活。
午夜梦回，想想都觉得自己像可悲的丑角。
她的父亲那么爱她的母亲，却也纳了两位妾，没少收通房。
他是宠她，没错，他是喜欢女儿。但那也是建立在他的妾侍长年没有生出儿子的基础上，他更像是一种认命了，觉得是天意的，对她宠爱。
传言，父亲妾侍生不出儿子，是她母亲做了手脚。
但，没有证据。
她只瞧着母亲整日烧香拜佛，无比虔诚，请求着神灵宽恕她的罪过。
什么罪过呢？
她不说。但她会看着虞灵，告诉她：“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凡你是个男性，我都不会这么辛苦。”
所以虞灵从出生起，就好像背负着罪孽。
她从出生起就好像是在反抗什么，逃避什么，挣脱什么。
她觉得不舒服，可她没办法。
就像她羽翼还未满，就再次被塞回了她所想要挣脱的束缚中。
她终于从王夫子眼里被鬼上身的疯子变成了最传统的最循规蹈矩最服从的，走了女性正道的女孩。
真让人欣慰。
也真让她，不欣慰。
青竹根本不明白，他对她而言，代表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自由。
笼中鸟到最后还是没能出笼子，而是‘乖顺’地又回了笼子里，被上了锁。
她成了亲。
夫家离这儿不远。但她一次不来。
几个月以后，她才来了第一回。
她来看青竹。
烧香叩拜，她做得一丝不苟。她以前只坐不拜，但现在却跪着。
头发扎成了妇人模样，她瞧着也成熟了不少。
青竹瞧见她来，立刻现出身形。
但她却只当看不见他，垂眼按规矩跪拜完，出庙门她朝他瞥了一眼，那眼里好像有他，又好像没有他。
她说：“社神大人，我是守诺的人。”
*
妖精的感情总是要来得很慢的。
因为他们的人生太长了。
青竹一开始只是觉得习惯了虞灵，后来才发现他是喜欢上了虞灵。
但他是原本就喜欢虞灵，还是因为改变、不安和愧疚，让他在时间的流淌里慢慢回忆着过去的事情因而才喜欢上了她。
青竹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他会喜欢上虞灵一样，他也同样不知道，他到底对她是哪种喜欢。
但这并不妨碍他现出身形坐在属于自己牌位下的蒲团上，摇晃签筒，为她求了个好签。
神灵的信徒一生只能向神灵许一次愿，但神灵可以亲自为他许愿。
他坐在蒲团上，向自己许愿，许愿虞灵平安喜乐，事事顺遂。
*
虞灵是真的不理他了。
她明明常来，但大多数时候只当他是空气。
极少部分时候，她会看向他，却也只是看向他，目光沉稳，又像是，只是在看他背后的墙壁。
其实这么多年，青竹都是这么过的。
一个人待着，寂静的平静的，毫无意义又日复一日的，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几百年。
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空虚，也不觉得可悲，他觉得他能这样过一辈子。
但是认识虞灵以后，和她一起笑过闹过以后。他反而，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了，他没法再一个人待着，日复一日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他开始感到寂寞，好像心都要空了。
好像生活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但是生活，不是本来就没有意义吗？
*
很多时候，青竹也抱怨过，也委屈过，也无法理解过。
他不明白虞灵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觉得她太狠心，太绝情。
可是后来，他又觉得完全是他自己的错。是他负了她。
那日她向他告白时，他不是不曾动心。
但是人和妖，是不能在一起的。
*
虞灵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相貌如常，眼里的生命力和韧性却没有了。单单只是换了衣服和发型，她这个人的精神和灵魂却像是困在了服饰里一点点地消弭。
她不像从前的她。
她再也没有了朝气。她以前像一颗荆棘，叛逆反骨，一身带刺，所有企图伤害她的人都会先被她划一手血。她是倔犟的不认输的。
但现在，她好像是被磨平了棱角，剪去了毒刺，束拢了枝条。她看上去更柔软更无害了。也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现在看上去真的像一捧花了。美丽的柔软的，端看旁人会怎么对它的没有一根刺的无法自保的花。
三从四德、贤良淑德，她终于走了王夫子所认为女性该走的正道。
她被套进那条正道的模板里，变成了世间所希望的平平无奇的却被人称道的模样。
泯于众人。成了那一曲女性悲歌里的一个音符。
但作为妖的青竹根本不懂那些。
他只是在想，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她真的变成一株花了。
送花真不是一个吉利的事情。当初，应该送她荆棘的。
*
后来的青竹也曾想要带她走过，在他当初拒绝她的几年后，在她慢慢地，精神和灵魂渐消时。
他说那话时，还是和从前一般的模样，好像时间一直都未流淌，一直都未逝去，这几年她为妇人的生活都恍若是一个梦。
如果真是梦就好了，梦是可以醒的，但人生不能。
青竹不明白这点，被关进笼中剪掉翅膀的鸟雀已经渐渐没有了飞出笼子的能力和勇气，尤其是在它脚上还箍着一根名为爱和责任的锁链。
青竹说那话时，虞灵没有理他。
一如既往的，没有理他。
*
后来的后来，青竹想，如果当初她向他告白的时候，他定下心带她走就好了。
或者，在她告诉他，她要成亲的时候，带她离开就好了。
明明有两次机会，但他却都没把握住。
他的心意来得太慢了。
到最后，也只是再次于蒲团之上，为她求了一次签。
*
他真是，没有用的神灵。
*
几十年过去了。
她当真是岁岁平安。但她事事顺遂了吗？
他这个半吊子神仙年年为她求的签，真的有用吗？
虞灵已经老了，凡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啊。
她从一月来二十次，变为了十多次，再变为了十次，八次，六次，到最后一月只能来一次。
她真是肉眼可见的老了，满脸皱纹，皮肤松弛，头发霜白，身材矮小，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来。
她拿着香烛跪在蒲团上，上了香，却不走，几息以后，她突然笑道：“社神大人啊。”
她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再理过他了。现下，她突然唤他，青竹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看向她，却并没有现身。
于是那个很老很老的小老太太笑起来，她说：“社神大人，让我最后再看看您吧。”
她把‘最后’那两个字说得很轻，囫囵地带过，把‘再看看您’说得很缓，带着笑。
她好久没有提过这个要求了，她往常都并不想瞧见他。于是常年没有再出现在她视野里的青竹犹豫着，慢慢地现身。
他一身灰袍，身形矮小干瘪，满身皱纹缀着褐色斑点，一双绿色浑浊的双眼瞧着她对她笑，一牵唇，松弛的脸上皮肤细小纹络就更明显了，他卷短发显得长了些，和她一样是霜白的。
小老太太瞧着他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眼里就蓄了泪花。
她说：“你还记得啊？
“你也是守诺的人呐。”
她笑着擦了擦泪，默了一会儿，又笑了，她仍是道：“社神大人。”
她到现在也再不唤他的名字。
她说，慢慢地，“但是您并不真长这个样子吧，”她看着他笑，眼里似乎又泛了泪花，声音轻轻柔柔的，她真的温蔼了许多，“让我看看您真正的样子吧。”
青竹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沉默了，同样年老的他瞧着地面许久，才按照她的意愿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挺拔的身形，栗色的卷短发，绿松石般的翠色眼眸，俊俏的容颜，一袭宽袍地站在那里，岁月没有在他身上落下一点痕迹，他还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好像下一刻又会出现在许多年前她房屋的窗边，懒散坐着，故意做作地偏头竖指开玩笑逗她，“我要开始实现愿望了！”边这么说着，边伸手摸向了窗边的苹果树……
虞灵瞧着这个记忆中的少年，浑浊的泪水从年老的脸上落下，她擦了一把，看着他从未有过变化的容颜，落着泪，却突然又笑了笑，她说：“社神大人。”
“人类的生命是真的很短暂啊。”
“不是吗？”
她这么说着话，瞧着他，却突然释然了。就好像几千上万个日子里，她午夜梦回的心痛、愤恨、悲伤在这一刻都有了终点，都有了解脱。
她瞧着他和过去别无二致的样貌，慢慢地颤巍巍地站起来，朝他笑了笑。
青竹想向她走过去，她却是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似是在拒绝。
青竹便停下脚步。
她看着他，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朝着他挥了挥手，轻轻道：“再见。”
她说：“我要走了。”
声音很轻，不知是在对现在的青竹，还是对过去的青竹，过去的自己告别。
她笑了笑，慢吞吞地回身，走向庙门口，夕阳洒在她身上。
她颤巍巍走出了门，停在门口，突然又回头。
就像数十年前，她出门时被青竹拍了一下，回头发现门槛落着一束白玉兰一样，她如今也那般回头。
时光似乎在她身上重叠了起来。
她那时面无表情，但眉眼间依稀能瞧见忿恨。
她说：“我恨你。”
现在的虞灵回头，她说：“社神大人。”
“如果当初我许愿，不许是许我病好……”
“社神大人，我要走了……”
高挑年轻的身形和矮小年老的身形穿过时光重合在一起，她笑起来，有曾经的影子，她说：“您要照顾好自己呀。”
她笑了那一下，过去的痕迹就像突然散了，随着几十年岁月的流逝而无法挽留地消弥，她又成了那个蹙着皱纹笑的小老太太。她又朝青竹笑了笑，便再挥了挥手，这次，再也不回头地就离开了。
斜阳西去，将被拒绝的庙内青竹身影拉得很长。
*
几个月后，一位妇人来到土地庙往供奉处放了一束纯白的玉兰花。
她落泪叹息一声，也就离开了。她是虞灵的孙女。
虞灵已经不在了。
她确实是一位极其守诺的人，从始至终，永远地，做了他一辈子的信徒。
*
采摘下来的玉兰花，生命既脆弱又短暂，没过几天时间，就全部枯萎了。
青竹静静地看着干枯的花束。
*
当初
真不该送花的。
*
他的花枯萎了。
他也想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