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被摁着吃完晚饭后，女子便放他自由活动，还特意给他留了盏书房的烛灯，允许他待会儿上那打发时间。
她还没回来。
唐三放下手中的《斗罗大陆大事年表》，凝望着窗外早已入夜的墨色天空。
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吗？前几日里，晚饭后女子一起在书房与他共读，若一时兴起些意兴，还会带他到大殿周围转转。
在教皇殿欣赏到的夜景很是迷人，从半山的高度俯瞰武魂城中灯光点点，犹如闪烁星空的人间镜像，繁华似锦，亦真亦幻。
想来，他以如今的模样也帮不上忙。唐三不由气馁，连那令人眷恋的万家灯火，都看得有些乏味。
他将一根细红丝带，夹在展开的书页中央，记录今天阅读的进度。
是时候该睡了，小孩子的生物钟不停在催促他，但他还不想上床，在书房时总是时不时看向后殿的入口，说不清是否在期待某个人回来。
他还是有些熬不住了，外间床榻旁的灯还没熄，眼皮却不管不顾地耷拉下来，视线渐渐模糊。
她还是没回来。昏睡过去前，带着些许不明不白的失落，唐三只想到了这句话。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到教皇殿之前，唐三已然起身，第一时间不是去捕捉窗外一闪而过的紫意，而是下床想得知里间的状况。里间的被褥整整齐齐，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昨天整晚都没回。
例行练习过紫极魔瞳，洗漱完毕的唐三不出意外地嗅到那股扑鼻的饭香——膳厅中已备好了早餐。
一夜未见的女子坐在桌前，身上的衣裙已经换成另一套，左耳处一缕青丝垂落，显示出女子梳妆时的心不在焉。
见到他来，女子莞尔一笑，快步上去将他抱到临近的凳子上，“你快吃吧，我已经吃完了。”
唐三目光扫过另一套未染油渍的碗筷，以及整齐装盘的菜肴，没有戳破女子的谎言，安静地吃了起来。
女子将他安置在座位上后又坐在了他的旁边，一手托腮，眼神空洞迷离，透露出一种困惑茫然。
今早似乎没有专门做婴孩的辅食。唐三懂事地只字未提，挑选了些软烂的粥糜汤羹，用萌出的七八颗乳牙咀嚼着。
他的饭量小，即使这顿的食物吃起来更艰难些，不到半个小时就吃完了。女子还是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完全陷入了沉思，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似乎…他不太方便打扰。
唐三陪着呆坐在膳厅，脑海中整理着昨天获得的新知识。直到外头已经艳阳高照了，他担心女子耽误了公务，几经犹豫，最终开口提醒，“姐姐，今天要干什么呀？”
女子愣了几秒，才仿佛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今天再带你去小花园玩可以吗？”
“可以的。”唐三乖巧回应，他知道女子肯定会抱他过去，把身体转向一边，主动展开双臂。
很快落入到一个熟悉的怀抱，温暖而轻柔，他像往常一样，用胳膊圈住女子的放开脖子。
他没有问女子昨天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也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但，那双透亮却空洞的琉璃眼，却在他心头反复闪烁。
他内心游移不定，不知为何会产生一丝同情怜惜，明明他不是这样的善良感性，手想要抬起又克制住了冲动，最终还是拍了拍女子的后背，安慰道，“姐姐，不要不开心哦～”
女子明显感到十分意外，把他抱送了些，唐三顺势放开勾住脖颈的双手，面对女子怔住的表情。
须臾间，她脸上又染回往日的暖色，眼波流转胜星华，丹唇巧笑愈嫣然。
“谢谢小三啦！”
脚步未停，浮光掠影，两侧景物来不及看清便一闪而过。清亮的尾音微扬，融在了缱绻流连的风里，像是早春暖阳化了冰雪。
唐三此前的三十年人生里，记住的画面不多，这是其中一个，仿佛给脑海里那些艰深晦涩的古籍文献，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
此后几个月，都过着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清晨起来练紫极魔瞳，早饭后被女子送去药园，白天实践种植花草或与那药园的主人探讨，晚上又被接回教皇殿，饭后再陪女子在书房看书。
这种轻松的日子真是难得。唐三正逗弄着药园里一棵含羞草，出神地想到。前世他把时间都投入到毒和暗器，除了因为单纯的喜爱，可能还因为莫名的不甘。
凭什么外门弟子不能学习唐门秘籍？凭什么天赋努力就比不过所谓的血脉传承？凭什么他以死明志却被冠以叛徒之名追杀？
凭什么…？！
“小鬼！你亲爱的“姐姐”来接你了！”远处传来月关的叫喊声，每次月关提到他对那个女子的称呼，语气都阴阳怪气得很。最初他尴尬得不行，只会大脸对小脸傻乎乎地尬笑，现在他已经学会处变不惊、面不改色地装作没听到。
唉。想什么呢，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段人生了。
唐三运起鬼影迷踪步，迅速从户外种植区赶回去。
他在这几个月已经知道了药园主人和女子的名字，当然是女子主动告诉他的。他知道了这个世界有魂师这个职业，也摸清楚了它的等级划分。当女子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自己的等级时，他对这个世界的武学体系产生了怀疑，莫非这个世界的修炼很容易大成圆满？后来女子把各个封号斗罗的经历当做他的睡前故事，顺带提到了目前大陆封号不超二十人，又加深了他对魂师这个职业的不信任。
这个…魂师，真的靠谱吗，怎么从事的人这样少？什么大陆最高贵的职业，怕不是女子诓他的？
他还没见过女子的武魂，平日里观察，似乎除了会飞、力气大点，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了。倒是听说药园主人——月关，也是封号斗罗，他看那仙品武魂奇茸通天菊，搭配上这世间最高内力，还算比较可信。
对于成为魂师，唐三现在还不太感兴趣，但他立志要利用前世记忆的优势，成为一名暗器高手。
“喂唐小三，东儿在这边呢。”月关招呼他到另一个房间。最初月关对他语气恶劣，态度忽冷忽热，唐三只当是自己打扰了人家，常知趣地避开。后来有几次月关遇到制药相关的难题，竟然像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地来问他。
待他谨慎地组织好磕磕绊绊的语言答了，面前的白衣人情绪猛地激动，一改他那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惊喜地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活脱脱一副：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
“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我真是有缘才能遇见你！以你的天赋，再加上我倾囊相授，未来成就定不可估量！”
唐三毫无有幸遇伯乐的喜悦，只觉得惊悚，这人怎么有两幅面孔，还切换得如此迅速，怕不是得了什么…病？
他当时高度紧张，汗毛一瞬间全都立了起来，还没等他往后退一步，月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警惕防备，转眼又回到了酸溜溜的嘲讽模式：
“咦哟，看来某人不屑于做我的学生呢。可怜我奢望太多，我哪有这个资格当您的老师呀？您懂得比我多太多了，应该是我顶礼膜拜地拜您为师才对……”
唐三…唐三已经被这种人类迷惑行为弄得心力憔悴，天真无邪的强笑都快蚌埠住了，眼底闪过一丝幽怨——
不到一岁的宝宝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之后他们开展学术交流，唐三全程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唯恐被月关再次创到，但还是难以缓解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唐三向月关招呼的方向走去，正巧扫过门角固定的一层棉垫。其实…除了大惑不解的性格，作为长辈，月关人还是不错的。虽然嘴上总是对他包着莫名的敌意，却一声不吭地照顾了他许多。
他不禁有些感激地微笑示意，然而对上了月关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呵。感激？不存在的。他笑容一僵，立即收敛起来，冲着月关换上了面无表情的冷漠。
“小三～今天早点回去哦，有礼物送给你。”
“好的姐姐。”
唐三抬起头看女子——应该叫比比东了，她最近几天的装扮都格外隆重，今日又换了一袭粉紫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外罩一件金丝薄烟纱衣，上绣蜘蛛暗纹，淡雅处多了几分出尘华贵，一头青丝用水晶流苏浅浅绾起，散出几缕垂落两肩。
已经到年末了，但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春节，比比东最近的忙碌，也只是因为武魂殿把一年述职的时间安排在了年底，各大分殿的主教几乎都前来教皇殿汇报工作。她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让他留宿在月关处。
春节…前世那喜庆的大红亮得刺眼，外门弟子大多都回家与亲人欢聚，他…所幸还能与几个同为弃孤的师弟师妹，在略显冷清的外门抱团取暖。
没有春节也好，他也不用担心跟谁过节的事。唐三窝在比比东怀中，倒是开始好奇能收到什么礼物。
平时那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比比东若发现有他感兴趣的，就直接丢到外间让他任意把玩了。虽然唐三已经克制展现对某些新奇物件的兴趣，但外间的摆件还是被塞得越来越多。
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
唐三忽然想到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了，难道这个世界是存在庆祝新年的仪式的？转眼又觉不对，他今天在月关那没发现有什么变化，从药园到武魂殿的一路上，也没发现什么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不是去前殿也不去书房，比比东径直带他去了膳厅。大圆餐桌上的菜式没太大变化，实在是因为平常也是丰盛精美，香飘四溢，日日胜佳节。
“小三，除夕快乐！”比比东不知从哪端出一个小碗，里头是白白嫩嫩的小圆子，小巧精致，玲珑可爱，似十五满月，周围浮着金黄花瓣，更添食欲无穷。
这是…元宵！
元宵，除夕…莫非？！
“有馅的糯米团子总是被我弄破，最后就只能做这种最简单的圆子了……”比比东不满地絮絮叨叨，却扭扭捏捏地期待他的评价。
但唐三并没有听到，他的世界仿佛瞬间哑然无声，瞪大眼睛，脸色像窗户纸似的煞白，心口仿佛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她也是从那个世界来的？是什么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她会…对自己做什么吗？
“想什么呢？快尝一口。”
他僵硬地端过，机械地舀起一颗圆子，却仍然抿着嘴，把唇咬得紫青。
比比东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愣了几秒，突然一笑，轻柔地接过他手里攒紧的小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别再纠结过去了，”把那颗洁白晶莹的圆子送到他嘴边，“来，乖乖张嘴。”
一口咬下，软糯香甜，清香四溢。
唐三思绪纷乱如麻，脑海中浮现千万种猜测，此时却全被喉间的一团温热覆盖，暖意淌入心尖，抚平了焦躁和不安。
不知怎的，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脱口而出，“你多少岁了？”
比比东被气得又笑出了声，食指狠狠戳上他的额头，“怎么？觉得我占你便宜？这声“姐姐”，你无论想不想，都给我继续叫下去！”
好嘛，叫就叫，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唐三终于放松了身子，回想自己刚刚的提防，无比后悔这一时冲动。就算比比东真的怀有恶意，他又能怎么办呢？还当自己配有了什么绝世暗器吗？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罢了。
更何况…这几个月的照料哪能作假？唐三的目光又放柔了些。他真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怎么对得起他人的赤诚相待呢？
那就——
“谢谢，”
我的，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