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

    太守府府门紧闭,闻皎疑惑地扣动铜环。

    等了许久,门才缓缓打开,年迈的循吏眯眼打量着她。

    “老伯,太守大人可还在府中?”

    循吏叹了口气,侧开身子。

    庭院里一派人去楼空的萧索景象,不需他回答便已有了答案。

    前两日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武阳郡百姓共生死的父母官,逃走了。

    “是闻少爷吧?你也快逃吧,莫守着你母亲……”

    循吏劝解了她几句,佝偻着腰慢吞吞地合上府门。

    “皎儿——”

    常山几步过来,拍了下她的屁股,“你也来找太守大人?”

    “他逃走了。”

    闻皎转过脸来,眼睛红红的。

    “这个贪生怕死的!”

    常山一拳捶在府门上,恨恨骂道:“前几日还发誓要与武阳共存亡,也不怕天雷劈死他!”

    十四岁的少年颓然坐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自己办!魏城那山大王都能自立为城主,咱们也能。”

    话是这样说,常山的声音里也没底气。

    他使劲薅了把头发,“我找家父先集结人手,我们常家三百二十七口人,除了站不起来的,都能上战场!总不能做懦夫逃了……”

    “闻家能集结的人不多。”

    她父亲虽为闻氏长房嫡出,到底人没了多年,如今族长是她二叔,也和她们母女多有龃龉。

    “我知道。”

    常山比她大六岁,昔年一块和夫子求学时他就知道闻皎的处境,孤儿寡母,受尽白眼,好在田产丰裕,尚能支撑她读书求学。

    “城中富户能走的都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没多少余粮。”

    “余粮……我家中还有些,尚能支撑城中半月的口粮。”

    常山先站了起来,他叉着腰眺望了会儿人去楼空的武阳城,对着她伸出手:“走吧,咱们一家家一户户的去号召。”

    少年脸上满是豪情壮志,闻皎被他感染,将手递出去。

    一股大力将她拉了起来。

    ……

    “两个少年,竟痴心妄想守住武阳城。”

    “守住了?”

    裴照拉着缰绳,身姿随着马儿的步伐摇晃。

    “我们翻出了富户家中的粮食,凭着声望集结了城民。缺人、缺粮、缺武器……”

    她想起往事,不禁扯动嘴角,眼神却是黯然。

    “没有武器就去挖石头,拆床榻上的木头做棍子,这么难,守了七天七夜。魏王……韩兆相救了我们。”

    然后魏城、武阳联合在一起,共同抗击黄匪。

    “黄匪毕竟只是群乌合之众,又因烧杀抢掠吓得各地不敢投降,周边许多城池都转而投靠我们。韩兆相也摇身一变,从土匪头子成了魏王。”

    乌云遮天蔽日。

    她们已经整整三日没合过眼,城墙下,黄匪驾着登云梯随时准备攻城。

    巨大的石球撞在城头上,尘土飞扬。

    闻皎被呛的直咳嗽,“魏城有消息了吗?”

    仅凭他们武阳城,势单力孤,绝不可能抵挡黄匪多久,因此商量之后他们向魏城如今实际上的控制者韩兆相发去信函,希望他能来营救。作为代价,他们愿意从此追随韩兆相。

    常山摇了摇头,他的脸被箭镞射中,划拉出了长长的血痕,深可见骨,已经高高肿起。

    使者送去信后就没有回来,看来韩兆相并不想淌这趟浑水。

    “皎儿,这一仗……是挺不过去了。”

    她回身看向城后的人,老弱妇孺坐在城边,一个个面黄肌瘦。

    尸体堆在城壕里,臭气熏天。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那就一起死。”

    闻皎鼻尖泛酸,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所谓。

    “好,下辈子投胎,我们还做兄弟。老子要投在太平盛世里,做个富家公子,左拥右抱……”

    闻皎捶了下他,苦涩的笑道:“我要做女人。”

    “那我娶你,下辈子咱们做夫妻。”常山说着,被自己的话肉麻到了,哈哈大笑起来。

    闻皎麻木地往边上挪了挪,就这么躲开一支箭。

    箭头钉在砖缝里。

    “他娘的——”常山险些又被射中,握着箭身拔了出来。

    歪了的箭头被他架上弓箭,“嗤——”地飞出,射中了登云梯上的人。

    “老子还是童子就要死了,真不是滋味。”

    性命关头还想着男女之事,闻皎只是失笑。

    又一箭飞来,有人被射中,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她握着刀,支撑起身子。

    在她所站的下方,黄匪即将爬上城墙,闻皎挥刀砍断那人的手。

    血溅在她脸上,有点温热感。

    没有犹豫的时间,白光闪过,又一人挥着刀向她砍来,眼看避无可避,身后猛力袭来——常山与那人刀锋相碰,一脚将登上来的黄匪踹下城楼。

    再看时,城楼上已多出了许多黄匪,脚下巨大的咔咔声传来,城砖为之振动。

    那种巨大的震颤,好似猛兽出笼……

    武阳城,破了。

    箭镞射中常山,他跌倒在地,刀锋将至,他勉力滚到一边,刀尖刺出,又捅死一人。

    闻皎体力透支,汗液滚滚而下。

    眼看着常山再次落入包围圈,她咬了咬牙,偏头躲开刺来的刀尖,狠狠踹在围攻之人的腰眼上。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她飞快窜入其中,与常山背对而立。

    常山凄怆地大笑,“咱们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快哉!”

    他杀红了眼,大有将生死抛之脑后的气概,钢刀挥的虎虎生风,一时间倒吓退了不少黄匪。

    “快些投降,我们大王还能饶你全尸——”

    “呸!狗娘养的杂种!爷爷我就是死也不向你们低头!”

    黄匪被常山激的大怒,围拥着过来,包围圈一步步缩小。

    闻皎力气小些,她那里追兵更近,感觉到身后软下来的脚步,常山悄声问:“皎儿,还撑得住不?”

    闻皎已到了极限,但为了不让常山分心,她还是咬着牙说:“还行。”

    眼前的画面逐渐变成重影,她握着刀的手也越来越软。

    左臂的伤口汩汩留着血,渗进脚下的砖缝中。

    黄匪的刀锋到了眼前,正当闻皎以为那刀要刺入自己身体的时候,一支羽箭贯穿了那黄匪的脖子。

    跟在那人身后的黄匪慌忙后退,“谁——是谁——出来!”

    未等他们瞧清局势,羽箭自城下密密麻麻的飞来,躲避不及时的已被射成了筛子。

    而他们却并未被伤及。

    城墙之下,当先一人着红衣铠甲,手握雕弓冲他们大喊:“常将军,闻兄弟,韩某来迟了——”

    天光落在韩兆相身上,他和他的队伍好似天降的神兵,连武阳士气都为之一振。

    那一日,他们在太守府里款待韩兆相。

    “如今战局未歇,我二人以茶代酒敬城主。”

    常山与她对视一眼,纷纷举起茶盏与韩兆相相碰。

    其实韩兆相原不是魏城的城主,他是魏郡的一介贫农,借了印子钱还不上,便跑去做了山匪。

    与他一样还不上印子钱的都上了山,他们有了寨子,四处打家劫舍,竟也成了一方山头的霸主。

    天下大乱后,韩兆相带着人从山上杀下来,砍了太守的头颅,自己做了魏郡的城主。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压下心底的感慨,闻皎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烧刀子似在割喉,她抹干嘴角,脸已红透了。

    常山给她倒满酒碗,又为自己添满。

    “今日大喜,咱们不醉不归!城主,我再敬你——”

    满满一碗酒,洒了半碗在常山衣襟上。

    韩兆相大笑,“贤弟豪爽,我也敬你!”

    ……

    “若有什么词能够形容那一刻韩兆相出现的震撼,只能是‘天神’二字。”

    “我一直很不解你这样的人会投靠韩兆相,原来如此。”

    绝望中的希望,往往最是动人。

    闻皎不由感慨:“魏王对我恩重如山。”

    所以无论是她因反对降梁而被下狱,还是要被问斩,她都没有怨恨。

    闻皎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

    裴照轻嗤,他提着缰绳往前踏了几步,“若是不救武阳,魏城同样独木难支。他选的时间也是别有用心。”

    既消耗了他们的力量,逼得武阳今后只能坐魏城的附属,又让他们感激涕零。

    一箭双雕,真是个好计谋。

    “常山不同于我,他忠于魏王。”

    他这样的痴人世间少有,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韩兆相让他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

    哪怕是叫他去死,他都能毫不犹豫的自尽。

    唯一违抗韩兆相的一次,便是为她求情。

    那还是她在狱中的时候,负责看守的小吏曾受过她的恩惠,不时的能与她讲些外头的事。

    闻皎点着油灯,临摹前朝大儒的字帖,她已能仿出九成九的相似,唯独缺了一丝忠臣骨。

    “大人,梁军昨日又下了咱们大魏一城,一月之内,连失三城,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您说的对。”

    闻皎描摹着字体,将那“一”字隔空临了又临,还是没把握下笔。

    “常大将军为了替您求情被贬去了武阳。”

    她执着手的笔一顿,疑惑地问:“为我求情?”

    “听说朝堂上有人提议要拿您祭旗,好稳定军心,大将军破口大骂……陛下于是贬他做了武阳守将。”小吏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颇为她不忿,“奸人当道!魏国迟早要亡!”

    “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多囤些米粮,挖好地窖,不要与人谈论这些。”

    小吏嘿嘿一笑,“我就跟您发发牢骚,横竖掉脑袋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人。”

    这些年你方唱罢我登场,龙椅上换了一轮又一轮,他们都见惯了。

    换了天子又不是不能活。

    闻皎反显出几分忧愁来,“常大哥这样也好。”

    他日清算之时,他位卑职小,不至于被梁国盯上。不成想这结局还是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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