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起

    寂静街巷的另一头,斥候骑着快马跃过长安城的石砖,一路向着皇宫飞奔而去——

    “报——归义侯韩兆相叛乱,扣押楚王殿下,攻下襄城。孙将军率军突围,正在襄城外与韩兆相对峙。”

    “韩兆相攻下襄城后,他在山东一带的旧部常山也连占三城,魏城、东郡、武阳都立了反旗。”

    皇帝满脸怒容,狠狠掼下手边的琉璃盏,“韩兆相——”

    大殿之上,群臣纷纷屏息,深怕皇帝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太子赵钺沉声道:“眼下不知四弟安危如何。”

    赵铎瞥了眼他,“父皇,儿臣愿带兵平叛,接回四弟。”

    “你们兄弟二人能顾念手足朕心甚慰。”皇帝扫过两个儿子,心绪略微平复了些,却还是难忍心头之恨,拳头狠狠落在扶手之上,“朕要他的项上人头——!”

    皇帝的声音掷地有声,他看向赵铎背后的人,后者立刻上前请命。

    裴照单膝跪地,“臣亦请命。”

    赵广昌不甘落后,紧接着跪下来,“陛下,臣愿同往。”

    “不过是秋后的蚱蜢,何须我大梁如此多精兵健将……晋王去襄城平叛,至于山东那几座小城——裴照带两万人去,举反旗者,格杀勿论。”

    纵然不甘,皇帝既然下了令,也只有遵循。

    赵广昌与赵铎对视了一眼,低头应是。

    他们这点伎俩落在皇帝眼中,又对赵铎多了分忌惮。

    朝堂的中央,皇帝和太子、晋王一干人讨论的如火如荼,不时还有臣僚建言献策。

    闻皎站在大殿的尾端,双手揣着笏板,听帝国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商讨着他人的生死。

    殿顶悬浮的金龙,一爪按在明珠上,一爪张开,仿佛下一秒那爪子就要落到她身上。

    “闻皎。”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斜着踏出一步,“臣在。”

    臣僚纷纷回看她所在的位置,那是大殿的尾端,莹莹的晨光笼罩在闻皎周身,她和其他人像泾水和渭水一样区别开来。

    “魏城、武阳一带是你们起兵之地,你与裴照同往,若能劝降,朕必有重赏。”

    她握着笏板的手倏然收紧,“陛下,臣大理寺事务繁忙……”

    牌匾之下皇帝的面容在羽扇后瞧不真切,打断了她的话。

    “如今正是你为我大梁效力之际,此等小事教给底下的人办就好。长安城的刑狱诉讼于国本无碍,哪能与行军打仗相较。”

    “臣,领命。”

    皇帝说了退朝,不一会儿太监尖锐的嗓音划破大殿的寂静,人群攒动着往外走。

    闻皎被人推着,艰难地迈动双腿。

    她从家乡武阳起家,之后与韩兆相的魏城联手,一步步将他推向魏王的宝座。武阳、魏城皆是故人所居之地……

    战场之上,与故人刀剑相向,譬如自割。

    大军明日开拔,她在大理寺交代了事务,由张迁代她暂行寺正之权。

    本以为张迁不会接受这番安排,不成想他呛了几声竟答应了,可见这人嘴硬心软,不算难处。

    闻皎有些意外,拱了拱手道谢:“多谢张大人。”

    张迁冷哼了声,“年底考课,不知大人有几成把握?”

    其实劝降是个美差,陛下在大殿之上已许了她重赏,明眼人都知闻皎回来必是要高升。

    可她并不高兴。

    崔行俭生出许多惺惺相惜之感,亲自给她斟了杯茶,嘴上依旧淡淡的道:“预祝你凯旋。”

    他的眼里含着悲伤,闻皎不禁疑惑,眼睫微垂,满饮了一盏茶。

    “多谢大人。”

    契力早已套好马车在府衙门口等她。

    闻皎告别同僚,旋身上了马车。

    往事一幕幕席卷而来,几要将她吞没。

    那是她十四岁的时候,黄匪自河南起兵,四处烧杀抢掠,逼近她的家乡武阳。

    无可奈何之下,她与同乡常大哥起兵自卫,也是从那时起一步步卷进权力漩涡……

    “吁——”

    马车骤然停住,强烈的摇晃将她从回忆里拖拽出来。

    她掀开车帘,魏如烟挎着竹篮,正殷切地冲挥手。

    “闻大人——”

    “什么事?”

    魏如烟快步上前,柔声说道:“上次多谢大人搭救,这是一些鸡蛋,以表我夫妇心意……”

    她举起筐,费力托到车窗前。

    一双手指甲断尽,手上的皮肤也肿胀不堪,必是常年替人浆洗衣服。

    “多谢。”

    她接了竹筐,状似无意地问:“你相公可会写字?家母忌日快到了,我公务繁忙不能亲笔抄写佛经,想请人帮我誊写。”

    魏如烟喜不自胜,感激地道:“会写的!会写的!大人何时要?要几份?!”

    “一百份。下月十五若是我还未归京,你交给他便好。”

    闻皎指了指契力,小心将那筐鸡蛋拎进了马车。

    一共十个,沉甸甸的,对这对贫穷的夫妇来说是他们所能拿出的最大的谢礼了。

    车帘外,契力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随意地抛给了魏如烟。

    闻皎连日来兴致不高,扎营时都早早歇下,第二日顶着黑眼眶赶路。

    军队走在官道上,树影落在道旁,闻皎骑着马穿梭在树影里,昏昏欲睡。

    一个颠簸,她闭着的眼连忙睁开。

    好在马儿只是踏到了石子,走了几步复又平稳了。

    “闻大人没休息好?”

    她缓缓转过脸看向裴照,那人精神一身甲胄,精神奕奕,于是点了点头。

    “我听闻武阳城防是出自你手?”

    “是。”

    “当年魏军数次以少敌多全靠了那固若金汤的城池……”想到这儿裴照不禁苦笑,“一万人,连攻三城。”

    “将军不必忧心,常山并非是你的对手。”

    她与常山相熟多年,不夸张的说,对弈之时常山下一步要落在哪里她都能猜到。和治军如此严谨的裴照相比,即便有城墙之固,常山也断不是他的对手。

    “你与常山认识?”

    闻皎苦笑,语气也带上了怅惘:“何止认识。”

    是交战中紧贴的后背。

    是关帝庙里结成的异性兄弟。

    也是她曾暗藏于心的悸动。

    “他会降吗?”

    闻皎轻轻摇了摇头,眼里失了光彩:“不会。”

    所以此去只能反目成仇,是叫她亲眼看着常山去死。

    裴照抬手,他的马儿骤然靠近,那只手落在她脸侧,擦过她的脖颈。

    温厚的大掌落在她肩头。

    下一刻,裴照拍了拍她。

    “该愁的是我,你能否与我说说常山?”

    要说常山,便不得不提往事。

    闻皎叹了口气,将旧事娓娓道来。

    炀帝十三年,河出图,虎食人,天下大荒。

    黄匪自河南叛乱,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男人充军,女人沦为玩物,老弱尽皆被分食。

    “公子,黄匪要打过来了,我们也快逃吧!”

    黄匪攻下汴州城,离武阳郡又近了一步。

    眼看着火烧眉睫,城中富户纷纷出逃。他们家公子却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管家忍了两日,实在忍不住催促。

    不同于管家的忧心忡忡,闻皎的表情异常地平静,她端着药的手只是顿了顿,连眼皮都没抬。

    十四岁的少年反问,“能逃到哪里去?”

    “往北走,离那些黄匪越远越好!”

    “童伯,我们的脚程怎么快的过黄匪。”她拉上鼻尖自制的布条,盖住口鼻,转身向屋内走去。

    童伯急的追过去,踩上门槛才意识到这是老夫人的屋子,连忙缩回来。

    老夫人的咳疾会传染,他可不敢进屋去。

    “母亲,该喝药了。”

    昏暗的室内,女人支撑着坐起来,迫不及待地开口:“咳咳,皎儿,是娘连累了你,你快走……咳,咳咳……”

    闻皎搁下药碗,轻拍她的后背。

    女人却将她的手往外推,“我横竖也是死,咳咳,你不要顾念我,快走——”

    “孩儿不走,我会守着武阳郡和您,让大家都活下来。”

    女人一向为她感到骄傲,闻皎四岁开蒙,连换了三个先生,都说她天资聪颖,不是凡人能教导的。后来去泰山拜得名师,小小的人儿,冬天的雪那么大,她拄着拐杖从泰山下来,膝盖摔的铁青,鞋袜都被雪水浸湿……

    如此艰辛的求学,让她成了武阳有名的神童,才十四岁便被她的母族郓州柳家相中,与她自小尊贵的堂兄女儿订立婚约。

    可是那冷冽的刀锋,黑压压的大军哪是人的智慧能抵挡的?

    就像闻皎骗她只是普通病症那样,能让武阳郡的百姓都活下来,不过是她宽慰自己的谎言。

    “咳,咳……”

    女人咳出了血,她看着帕子上那滩深色的液体,头一次希望再多咳出来些。

    如果她死了,皎儿一定会离开的吧?

    “皎儿,是娘对不住你,让你一直以男儿身示人。”

    为了守住那些良田,她谎称自己生了男孩儿,逼得闻皎扮了十四年的男儿身。

    她本该学女红,贴花黄,却拿起了书,写起了字,小心翼翼地混在男人堆里……

    闻皎搅动着勺子,药味扑鼻而来,她举到她面前,平静地说:“母亲,药不烫了。”

    瓷碗碎裂在地,黑漆漆的药汁溅地四处都是。

    女人决然地冲她喊:“我不喝!咳,你快走——去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做回女儿身。咳咳……这样,娘百年以后也敢见你爹了。”

    “孩儿已向郡守大人献策,加固武阳城防,训练郡中男丁以自卫,太守大人同意了。若非母亲让我以男儿身示人,今日孩儿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做这些事。”

    在某种程度上,她感谢这个身体的母亲做出的决定,让她在这乱世还有一丝自主的能力。

    她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放回托盘之上。

    “我一会儿再给您端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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