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中书

    大梁官员年底需参加考课,即给各级官吏一年的表现评定等级,作为今后升官或是贬官的依据。

    政局初定,制度文物大多沿袭前朝,可毕竟今朝不同以往,许多问题亟待改进。

    皇帝只说要颁行新的考课制度,叫中书省草拟一份方案,这任务便落到了闻皎头上。

    同僚收拾着东西,与她介绍中书省内的情况:“曹大人虽任中书令,日常之事已不大管了,一月来五六回,若实在遇事不能决,也可捧着文书去府上。”

    中书令曹爽年迈,陛下特许他居家办公,这是朝野皆知的事。

    “咱们真正主事的是崔大人。”

    朝会上她曾见过,当时还觉得那脸与上峰相似,“清河崔?”

    同僚笑道:“对,是你原上峰大理寺卿崔大人的父亲,还有晋王府里的崔少詹事,也是咱们大人的儿子。”

    闻皎露出恍然的神情,“这样。”

    清河崔氏是一流的门第,唯一能与它相比的,只有范阳卢氏,邵国公卢挺之便是范阳卢氏的旁支,正任尚书左仆射,听说引荐了不少卢氏子弟。

    世家如此控握朝政,搞不好又来一出“王与马,共天下”,如何不让皇家忌惮?

    腊月的风格外刺骨,同僚推开门,寒风跟着他的身影一起进来。

    闻皎坐在风口,冷得打了个喷嚏。

    “出大事了!”

    中书省内本无小事,但正因处理的都是机要,这一声出大事了,才更让人震惊。

    同僚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闻皎也拉紧衣袖,缩手等那人开口。

    “邵国公家里搜出了巫蛊!咒的是——”同僚指了指上方。

    满屋子的人露出惊讶和恐惧的表情。

    邵国公卢挺之,乃是从龙的功臣,和曹国公一左一右扶持着皇帝坐上了如今的位子。若说他要谋反,万万没有理由。

    可巫蛊之物,历代帝王无不痛恨至极,只要沾上此物,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寒风呼呼地拍着门板,有人嘟囔了句:“这个年过不安生了。”

    散衙时雪下的有鹅毛大,叫人望而生畏。

    不远处的飞檐下挂着暗红色的宫灯,被白雪一衬,像是干涸的血渍。

    她撑起伞,沿着宫道缓缓地走向宫门。

    赵铎疾步而来,他仿佛没看见她,一头破开风雪,猛地融入雪色中。

    她停下来,回望那个匆匆的背影。

    朝臣皆知,邵国公卢挺之是晋王赵铎的座师,而曹国公则是太子太师,这次邵国公出事,是巫蛊之案,也是夺嫡之争。

    在簌簌的寒风中,冷意透过棉衣渗入五脏六腑,她不禁想这件事发酵的后果。

    赵铎会怎样?

    她会怎样?

    所有卷进这件事的人又会怎样?

    ……

    翌日早朝,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

    皇帝坐在龙椅上,气得连掼三副茶具。

    “朕待他不薄!”

    声音响彻在大殿里,皇帝似乎已认定了此事,无人敢为邵国公求情。

    以这种虚假的,无用的术法诅咒皇帝去死,怎么会是卢挺之的手笔?他那样的聪明人,是多蠢笨才会用巫蛊之术。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不合理,偏偏皇帝相信。

    “陛下。”

    文臣中有人出列,他脱下官帽,对着龙椅足足磕了三个响头,“臣有疑问。”

    那是卢挺之的门生李九龄。

    “巫蛊之术历来多为陷害之计,臣观邵国公平日从未对陛下有微词,还请陛下彻查此案,此间必有隐情!”

    “没有微词?”

    皇帝的话叫人不寒而栗,他拥着虎皮大氅,像咆哮的猛虎,“读。”

    一旁的内侍拿出证据宣读:“三月甲子,邵国公于府中吟《邶风·北门》,四月辛卯,宜春院酒后言陛下薄待旧臣,六月辛未指使下臣隐瞒族亲侵占河西三百亩良田一事,七月……”

    太监尖锐的嗓音响彻大殿,每念一个字,百官的心也沉一分。

    这些证据,字字记录在案,皇帝连他们在府中的一言一行都清晰的知道。

    “你们还有谁,要为他求情?”

    群臣鸦雀无声。

    赵铎捏紧拳头,犹豫了会儿还是出列,“父皇,邵国公年过七十,为大梁曾立下汗马功劳,儿臣听说昨日下狱,未有棉衣蔽体,恳请父皇准许儿臣带冬衣前去探望。”

    皇帝坐在高位上,目光盯着下跪的这个儿子。

    赵铎仰望着金銮殿上的人,言辞恳切:“师徒一场,即便他大逆不道,儿臣于心不忍。”

    许久后,皇帝终于松了口。

    “准奏。”

    又静默了半晌,小太监高声喊:“无事退朝——”

    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未停,入目除了红色的宫墙,全是刺目的白。

    同僚拢紧了衣袖,哆嗦着说:“到底是父子。”

    若不是亲父子,谁敢在这样的时候为陷入谋反嫌疑的邵国公跟皇帝叫板?

    陛下显然没想留邵国公的命,又怎会在乎他是不是穿着单衣入狱。

    晋王殿下刻意在朝堂上提及此事,叫群臣怎么看陛下?

    狡兔死,走狗烹。

    试问群臣,谁的心不会冷?

    “唉”,同僚叹了口气,偏头看她,“你冻傻了?”

    “只是觉得有些悲凉。”

    “唉。”

    同僚抬头看着雪花,忽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快走!”

    然后带着她一头扎进浓厚的雪里。

    两人一道到了中书省的檐下,纷纷拍着身上的雪。

    同僚见她肩头还有雪,自然地伸手要替她掸。

    闻皎后退了半步,“我自己来。”

    郑燮笑了笑,“闻大人,你还会害羞?”

    什么害羞,只不过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自来熟。她腹诽着,冷脸道:“没有。”

    “闻大人,你如今几岁了?”

    “你问这做什么?”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内,同僚们都在伏案工作,只这厮不依不饶地跟过来,“想问你婚配了否,我家中尚有好几个妹子待字闺中,闻兄仪表堂堂,若能结秦晋之好……”

    “郑大人出自荥阳郑氏吧?”

    郑燮颇为骄傲,“这是自然,我叔父是侍中郑大人……”

    “闻皎小门小户,不敢与郑氏攀亲,何况,我尚有未婚妻……”

    “你还想娶你那未婚妻?!”郑燮露出惊诧的表情,“她已是二嫁之身,又——”

    “郑大人怎么知此事?”

    郑燮摸了摸鼻子,撇了眼伏案的同僚,压低声音说:“你那未婚妻曾委身的县令是我族中远亲。裴大人去问询,他立刻飞书给了我父。”

    “原来如此。”

    “闻兄你有情有义,郑某佩服,只是琵琶别抱,你何必执泥过去?”

    “不是表妹负我,是她生逢乱世,身世浮沉,我不能护她周全,终是我愧对她。”

    “那闻兄你怎知,半生飘萍后,她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郑燮低声说着,忽然见到崔大人的身影,立马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闻皎则拿起案上卷宗,拟起考课制度。

    冬日天黑的快,归家时天已全黑了。

    雪簌簌地落,契力赶着车,平稳地穿过街巷。

    闻皎坐在车内,拥着契力给她准备的铜壶,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大人。”

    夹着胡音的汉语在耳旁响起,她睁开眼,看清门匾下立着的身形。

    女人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穿着笨重的冬衣。

    她转过脸来,露出浮肿的脸庞。

    柳云舒不确定地喊出那个称谓,“表、表哥……”

    闻皎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她太老了,老的叫人害怕,让人不敢想象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再抬眼时,柳云舒已是泪水涟涟。

    她缓缓走近,“表哥……十年不见。”

    闻皎愧疚更甚。

    女人不待她下车便依偎到她怀里,“表哥~我等你等的好苦。”

    “你怎么来的?”

    “裴将军身边的小厮将我送来的。表哥……”柳云舒仰望着她,欲语泪先流。

    “先进去说。”

    柳云舒泪眼婆娑的诉述着自己的经历,“为了躲黄匪,父亲带着族人北上逃难,先是被流寇劫走了钱财,后来还染了瘟疫,不得已,将我典卖给郑大人做妾。”

    她吸了吸鼻子,拈起手帕擦拭眼角的泪珠,又拂开额角散落的头发。

    “大婆嫉妒心重,纵使我为郑县令生了孩子,还是容不下我,撺掇着将我送给了一个武人。”

    “那武人先时待我尚可,后来,他在作战中伤了根本,性情大变,时常要打骂我。表哥,我不想再回去了,云舒自知已非完璧,绝不敢以表哥未婚妻的身份自居,只求表哥容我在府中做个侍婢……”

    她柔柔弱弱地站起来,侧身下跪,“云舒感激不尽。”

    “你那两个孩子,如何打算?”

    柳云舒擦泪的动作顿了顿,慌张道:“他们在家中一切都好,比跟着我这样的母亲强。”

    这话在理,却怪了些。

    不过云舒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学会了伪装和算计也无可厚非,有些事,她愿意闭一只眼。

    “天色不早,你先安心住下,旁的事明日再说。”

    雪很大很大,应齐岳拖着冻僵的四肢往回走。

    后背豁开的大口子也渐渐没了痛感,只有不断传来的寒意叫他升起恐惧。

    雪堆的快到膝弯,每走一步,都要克服巨大的阻力。

    他强撑着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推开家里的木栅栏。

    血色覆盖了他的眼球。

    他的母亲倒在干涸的血迹上。

    “娘——”

    应齐岳一下子跌坐在地,他颤抖地爬过去,他的母亲冰冷的躺在雪地上。

    她的手指是僵硬的,皮肤是僵硬的。

    她死了。

    “娘,娘……”

    应齐岳捧住那只手,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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