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噩梦

    本章时间线:19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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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安静且寒冷。更不巧,今夜下了1936年最冷、最大的一场春雨。

    站台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你和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并肩坐在长椅上,你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红伞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黯淡。晚风轻柔,莫斯科的春天将要到来了,这是冬将军最后的反扑。

    你听到高亢的鸣笛声,钢铁铸成的巨兽呼啸而过,风旋裹挟着雨后新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和伊利亚一同起身,登上了1936年的苏联列车。

    百年前,莫斯科与列宁格勒,苏联的心脏与腹地由这条铁路相连。

    列车的走廊是棕红色的,点缀着许多金色的纹案,一扇扇松木制的车厢门半掩着,等待乘客走进车厢,成为它们暂时的主人。伊利亚带着你走向列车的深处,一盏盏煤油灯中跃动着火舌,将你与斯拉夫人的模糊的影子拉的很长。

    你与他在同一间软卧车厢,这是专门给国安人员的优待。

    莫斯科与列宁格勒相距七公里,绿皮火车近八小时的车程。你们坐上凌晨十二点半的火车,等天光乍亮,你们就跨越了大半东欧平原,从内陆抵达了波罗的海的入海口。

    车厢有些狭窄,你把自己那只小巧的行李箱靠在角落里,从双肩背包里掏出一个木质的食盒,轻轻搁在桌子中央。你坐在自己的软卧上,伊利亚站在你对面脱大衣,窸窣的布料声在莫斯科静寂的夜晚格外突兀。

    “伊利亚同志,吃夜宵吗?”你打开那只食盒,一股浅淡的甜香气漫开,叫人精神一振。食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排甜点,有豌豆黄、艾窝窝、凉糕,还有几块驴打滚。北平的小吃向来精致可口,虽然这是他们一下午赶出来的简陋版本,但也色彩缤纷,让人很有食欲。[1]

    “我实验室里有个北平来的小孩,他知道我要出差,下午赶着给我做了一份。”

    你给伊利亚递了只叉子,自己则掏出副筷子,开始享受中式夜宵。

    苏联人没有拒绝你的好意,他叉了块北平最著名的驴打滚,高纬国家本就喜爱高热高糖的食物,你瞧见伊利亚红色的眼睛微微发亮,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口味的甜点。

    火车开始加速,你吃完夜宵又喝了点养胃的小米粥。这些天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被人盯上的感觉着实糟糕,你连做了好几天噩梦,黑眼圈都重了不少。

    伊利亚关了车厢的煤油灯,你半躺在软卧上,绿皮火车火车摇摇晃晃地开起来,潮水般的困倦逐渐吞没了你,但迎接你的并非黑暗与安宁,而是火光、硝烟、尖叫、杂乱无章的人影与疯狂。

    你在逃跑,拼命的逃跑。前五枪打在你上肢,肩膀与大臂被子弹贯穿,血肉与骨骼被碾碎,钻心的、疯狂的疼;接着是两枪肺,你第一次体验到呼吸困难的痛苦,你每吸一口气就会呛到一口腥臭的血,你的胸腔仿佛一只破旧的风箱,摇摇欲坠。再然后,七枪,打碎了你的脚踝骨,穿透了你的大腿与腰腹,你终于倒在地上,再没有逃跑的能力。

    最后五枪对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你,补在心脏上。

    鲜血溅在蓝红相间的旗帜上。

    太痛苦了,太窒息了,但你却丝毫没有苏醒的意思,你从未如此清醒地沉沦于噩梦,像是被什么魇住了,只能无助地、无声地尖叫。死亡是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人死了便死了,再也不会重温苦难,但很不幸,你又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直到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梦中的你的面颊上。一只宽厚冰凉的手拂过你的面颊,停留在你滚烫的额头上,替你擦去那些将要凝固的血痕。

    “小同志,醒一醒,不要睡了。”

    低沉的声线响起来,那只手握住你的手,将你从地上轻柔地拉起来。你顺着力道靠进他的怀里,漫天大雪落下,地面上仿佛堆积了一层洁白的薄纱,洗去了血迹,埋葬了未亡人的过去。

    你下意识想要回过头,看向自己之前倒下的地方,一只没有戴手套的冰凉的手掌蒙住了你的眼睛,用不容拒绝地力道扳回了你的脑袋。细腻的掌纹和微微粗糙的老茧触感清晰,冷冽的松香气息格外清晰,你一时分辨不出这是梦还是现实。

    “跟我走,不要回头。”

    苏联人在你耳畔低声呢喃着,他一手遮住你的视野,另一手轻轻握住你的手掌,你感觉雪似乎下的更大了,或许已经完全掩埋住了那具尸体与斑驳的血迹。

    “已经没事了,小同志,醒一醒,我一直都在这里。”苏联人笑了,他缓缓将手从你的眼睛上挪开,你只感觉眼前一片柔和的纯白,随之则是五彩斑斓的色块。毫无预兆的下坠感让你一惊,但有人从背后抱住你,雪原的广袤与安宁让你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你从梦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红色的眼睛,他把自己微冷的手覆在你的额头上,见你醒过来,便移开手,顺便擦去了你额角不停淌下的冷汗。

    你痛苦地喘息着,脸上有冰凉的泪水。稍微有些丢人,但你仍然惊魂未定。

    “抱歉,我做噩梦了。”

    你从狭窄的软卧上坐起来,擦去脸上的泪水,一开口声音便有些沙哑。你察觉到伊利亚一直坐在你的床沿,床铺的高度不够,他只得委屈自己佝偻起脊背。

    苏联人朝你轻轻摇头,随后站起身,打开了绿皮火车的车窗。早年的火车并没有高铁的速度,因此开窗观景是被允许的行为。

    列宁格勒比莫斯科靠北,火车外的温度很低,但伊利亚站在窗前,用身体替满头是汗的你挡住了冷风。清爽的风吹散了车厢里沉郁一晚的浊气,你脑子一轻,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此时你才后知后觉——天光已然大亮。

    你不由自主地凑到伊利亚身边,双手撑在窗台上,苏联人往后退了退,给你留出足够的空间。窗外是无声的旷野,你远远看到一条蜿蜒的河流,那是大涅瓦河,这说明你们还有几个小时就能到列宁格勒的“莫斯科火车站”了。

    尚未被开发的高纬平原有一种野性的美,三月初春,冰雪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大片原野上的白雪化作淅淅沥沥的雪水,露出底下苍褐色的草坪。你们正往西北方进发,朝阳从身后升起,微冷的阳光在你的手上、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天际传来猎隼高亢的鸣叫声,苏联的猎隼是候鸟,它们会在西伯利亚步入严酷寒冬的时候飞往南方,又在气候回暖的三月、四月北迁回列宁格勒州。那些猎隼追着火车向西北方飞了一段,似乎是感到无趣,便振翅回归了祖辈迁徙的旧路上。

    太阳升的更高,将世界染上希望的金色。

    你听到身后传来翻书的声音,仓促回头,只见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坐在他的软卧上,头半靠着原木制成的架子。他把军礼服海蓝色的帽子搁在圆桌上,那头银色的短发未经打理,显得有些凌乱与随意。[3]

    他翻开一本普希金的诗集。

    “同志,你愿意听我念诗吗?”

    他察觉到你的目光,抬头征询你。阳光照进车厢,将苏联青年的半张脸映的敞亮,勾勒出斯拉夫人分明的棱角。金色一丝一缕地渗进那双暗红色的眼瞳中,晕开几圈温柔的涟漪。伊利亚似乎是笑了,他就像是一个高大、年轻却忧郁的普通的苏联青年,问他的旅伴想不想要听一首北国的长诗。

    你胡乱点了点头,狼狈地看向窗外。你用手撑着脸,惊觉自己的面颊有些发烫。

    “Цветокзасохший, безуханный,”

    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2]

    “Забытыйвкнигевижуя;”

    它早已干枯了,也不再芬芳

    繁复而华美的语言诞生于旷野、群山与雪原,苏联人的声线与他的形貌反差极大,若要你来形容,那便只有一个词:清澈见底。舌尖蜷起又落下,优雅的弹舌音让言语变得柔软暧昧。

    “Ивотужемечтоюстранной, Душанаполниласьмоя: ”

    因此,我的心里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奇异的遐想:

    ……

    “Чужой, знакомойлирукою?

    Иположенсюдазачем?”

    谁摘下的?是外人还是熟人?为什么放在这书页中间?

    伊利亚留下一个平淡的问句,尾音微微上挑,你觉得这简直撩在了你的心坎上。窗外,火车驶过一座小山包,那片原野上的雪已经融尽了,嫩绿的草色中夹杂着一簇簇金色的小花,鲜艳而倔强。

    阳光更盛了,晒得你暖融融的,火车的摇晃让你生出几分困意,苏联人平稳的声音是最好的催眠曲。

    ……

    “Иживлитот, итаживали?

    是他还是她?还在世吗?

    “Инынчегдеихуголок?”

    哪一个角落是他们的家?

    那温柔的男声离你愈来愈近,你趴在窗边,意识逐渐模糊。直到有什么厚重的东西轻轻盖在你的身上,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你,你才终于安心地沉眠。

    “Илиужеониувяли?”

    也许他们早已枯萎了?

    “Каксейневедомыйцветок……”

    像这朵不知名的小花……

    “Сладкихснов.”好梦。

    穿越后,你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火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你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一件温暖的军大衣包裹着,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以防止你小憩时着凉。你有些慌张地坐起身,那件属于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的大衣往下滑了滑,你又手忙脚乱地抱住。

    当一件衣物被穿的足够久,它就会染上主人的气息,那是属于每个个体的独特气味,很难说这是否是人类未退化干净的费洛蒙作祟——就在刚醒的时候,你被那件大衣完全裹住,除了新雪与松香的气息,还有某些属于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而非苏维埃的味道。

    你回过头,苏联人正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是感受到了你的目光,他缓缓睁开眼,鸽血红的瞳仁还带着一抹困倦。

    “欢迎来到列宁格勒。”

    他走向你,在你身侧站定,伸手打开了车窗,让凉风再次吹进来。你的面颊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你又闻到了那种陌生的,略有几分侵略性的气息。

    糟糕,被撩到了。

    你迅速摆正心态,随后认真地展开那件军大衣,踮起脚尖,为高大的斯拉夫青年披在肩上,顺手拍了拍他肩头不存在的灰尘,理平了大衣上的褶皱。

    “出发吧,长官——”

    “我已经准备好了。”

    【2】

    刚下火车,你甚至来不及多看几眼列宁格勒城,就被红军的专车一路载到了城郊。

    作为一位技能点曾全点在脑力上的“战五渣”,你从未过踏入军营,无论前世今生。

    车轮倾轧在内陆国度的灰化土上,掀起纷扬的沙尘,你靠在窗边,看你们畅通无阻地通过一道又一道关卡,沿路的苏联士兵微微抬起下巴,朝你们敬礼。

    或许这些普通士兵并不知道伊利亚的身份,但看到他那身海蓝色的军礼服、那胸口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奖章、以及领口象征着苏联最高军衔的金星时,没有哪位红军士兵会不尊敬他——服从命令永远是军人的天职,苏联元帅手中的军权几乎高于一切。

    苏联红军的军官与士兵分住,伊利亚先把你带到了你之后半年的住所。大概是考虑到你略显敏感的身份,你的房间就在伊利亚隔壁,那一层也只有你们两人。

    军营里的宿舍自然不可能多高级,但胜在舒适。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五脏俱全,你刚推开卧室门,就看见那整洁的床铺上放着一套深绿色的女式军礼服,军服边放着一本厚重的指导书,上边叠着一只浅绿色的军帽。[4]

    你盯着那军服沉默半晌,来不及歇下,去浴室飞快地冲了个澡,洗去满身风尘。

    苏联的女式军服是裙装,这是无法磨灭的时代印记。你逐一穿好衬衫、外套与中长裙,发现这套衣服完全按照你的尺寸定制,军方绝对对你做了万全的调研。

    穿好最后一件御寒的军大衣,你深吸一口气,将领子理得更平整些,保证自己的仪容仪表处于一个相当完美的水平。

    你打开门,伊利亚·布拉金斯基正站在窗边,在你比普通人更细致的视野下,你发现他同样换了一身全新的军礼服,之前有些杂乱的银发被他打理平整,宽沿礼帽上的红星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你紧跟苏联人的步伐,他没有将你带到礼堂里,而是将你带进了一个位置隐秘却装横低调奢华的房间。推开沉重的木门,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走到办公桌前,双手背在后腰,低头用那双鸽血红的眼睛凝视着你,他身后的墙壁上篆刻着锤子与镰刀的组合图案,麦穗与红星点缀其下。

    你与伊利亚相识一年有余,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他收敛起所有情绪,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威严肃穆。

    站在你面前的是苏维埃的代言人,是苏联最高军政权力的象征者、掌握者。

    秘密入伍,秘密授衔。

    伊利亚没有废话,他从桌上拿起属于你的肩章——深绿为底,金色的图徽象征着“军事生产和行政”的职能,三颗红色的长方形红宝石意味着“上尉”的军衔。你并非军校毕业,直接授予上尉军衔,授衔者还是苏维埃本人……

    爽文都不敢这么写。

    你悄悄咽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脊背,让自己的军姿更加标准。

    伊利亚俯下身,将那硬质肩章仔细地扣在你的左大臂上,布料摩挲的轻响在一片沉寂中格外清晰。

    随后,他正了正肩章,又用双手抚过你的肩膀,替你平整了军服的褶皱,你感到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你,示意你放松下来。最后,他象征性地替你理了理领口。

    你与伊利亚靠的极近,是踮起脚尖就能交换一个吻的距离。但整个过程中你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你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工农红军的一员,而为你授衔的人是全苏联所有军人的上司——你的顶头上司,也是你未来将直接效忠的长官。

    替你扣好肩章,伊利亚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一小步。

    苏联人逆光而立,他身后的党徽被阳光照成一种锋利的金色。他用一种深邃的、专注的眼神凝视着你,伴随着衣物刹那间的摩擦声,他向你敬了一个标准的苏联军礼。

    简单的动作,溢于言表的力量感。

    你感受到自己心脏猛烈的跳动,伴随着血液的沸腾。你的身体先于意识动作起来,大臂带动小臂,五指紧绷,四指并拢,指尖轻触军礼帽的边沿。

    亦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同志,欢迎你加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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