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几缕月辉披在寒刃上，更显杀气腾腾。
夕醉抬眸呆呆地瞧着，总感觉眼前的浮生似与以往有所不同。
可那又怎样？
他到底是自己选定的夫君……
当下便如一只归巢的雁鸟，扑入爱人怀中。
熟悉的幽香再度萦绕，这才使浮生那颗弑杀之心，得以缓解些许。
无人知晓，恢复记忆后的他是何等恐慌忐忑。人生十九载，除了杀戮，便亦连人的本性也已被磨灭殆尽。
因为他，从来都只是暗处见不得光的影子……
这短短数月的幸福犹如昙花一现，而今已然摇摇欲坠。
可若是死前还能得她一滴清泪，总不算罔顾此生。
“你们还想抱多久！”池若尘也不下轿，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人拥在一处。
想到那贵人此刻应已得自己书信，心下妒火到底得熄了几分。
也许是愧疚使然，便念着此番作为恩赐，赏他二人最后一场团圆。
等回了京都，即使是强夺□□这等悖逆人伦的恶名，他也顾不得了。
夕醉，必为池家妇！
池若尘眼中的势在必得，实在令人难以忽视。若依浮生的性子，当以一剑了事。
但此人身份实在复杂，前朝后宫皆有斩不断的瓜葛。何况……
池若尘见他面色有异，抬眼上下打量了几番，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你……”恢复记忆了？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柄极细的飞刀。
几乎须臾之间，池若尘如玉的面庞上便已赫然留下一道血痕。
赤裸裸的威胁！
一时间，池若尘从叶浮生眼里看出了那种不顾一切的杀念。
和生命比起来，这点羞辱似乎显得微不足道。池大人抹了抹脸上的伤痕，出言阻止了池砚想要召集官兵的念头。
随后朗声笑道：
“若让京都那群家伙知道我要靠仗势欺人，才能获得美人心。
岂不是损了池家的盛名。更何况……”
这人故意激怒自己，恐怕就是存着求死的念头。
我又岂能如他所愿！
叶浮生，阴诡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你便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吧……
双方僵持间，夕醉偶然留意到一旁瑟瑟发抖的陌生女子。
“你是，芸娘？”
那女子闻言先是一顿，而后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对着几人施以一礼。
“芸娘见过各位大人”
之后便再无言语，许是雏鸟情节，她眼角的余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划过浮生。
但见那人一腔心思皆系在怀中人身上，也只得暗自压下心中酸涩。
‘公子那样霁月光风的人物，自当有皎皎佳人相配……’
芸娘虽这样想着，但到底生了几分好奇的念头，当下便抬眸观瞧那抹娇小身姿。
常言道：月下观美人，愈觉娇媚。
那女子生就一副倾城之姿，纤腰黛眉。皎皎流光映在她身上，倒似桂花浮玉，隐隐透出些空谷幽兰的气质来。
难怪引得这两位公子为情所困，这样酥骨生香的美人，谁又能不爱呢？
夕醉将芸娘的落寞收入眼帘，一时不明所以。便安抚性地拍了拍浮生，随后挣脱夫君怀抱，走向眼前人。
袅袅娜娜间暗香盈袖，更显仙姿出尘。
芸娘只觉一颗心提到极高处，连呼吸也不自觉的小心翼翼起来。
生怕露出一丝浊音，惊扰仙子羽化飞升……
夕醉瞧着，这芸娘似乎更呆了些。不禁想道，莫不是刚刚被吓着了？
不过女儿家到底丽质芳华，故虽是杏眼含愁姿态，倒也颇显出些娇憨柔媚。
可惜如此白玉竟陷泥潭，当下心底不由对陈玄更为厌恶。
“夕醉应青君之托，特让我夫前来相救。芸娘姑娘，这位轿中人便是此地巡抚池大人，你尽可对他知无不言。”
“池大人？！”
初听到那人已有家室时，芸娘却不知怎地，忽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松快来。
也许是二人实在相配，令她再生不出旁的心思，那些个痴念妄想几乎顷刻间荡然无存。
而后猛然听到，那轿中勋贵竟是此地巡抚，官职仍在陈玄之上。
为好友请命的念头，催使着芸娘当即屈膝叩到在地！
从昔日惨遭强抢，到青君锒铛入狱，再到暗中相助萧靖安，最后与那老妇合谋拼死将线索引往府尹陈玄身上……
一字一句，虽哽咽难言。可若是能救青君，便是让这些旧时伤疤重见天日又如何？
从芸娘的描述中，真相逐渐分明。
池砚垂首感叹此女心思当真缜密，否则绝活不到今日。
依陈玄睚眦必报的性格，若非他当真色令智昏，那便只能是眼前人技高一筹！
当即拂手，示意几人赶回抚衙。
随后又遣人连夜将李枫之母带至衙门，以防不测。
次日天明，东方既白。
池若尘便派官兵，拘了陈玄、赵明邱到堂，而后又从狱中提了青君，两方对质。
闻讯而来的贩夫走卒，不多时便乌泱泱围成一片。见这位池大人并无驱逐的意思，众人便也胆大起来，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你说，这个什么巡抚，真能还青君清白吗？”
“我看够呛。常言道官官相护，青君一介弱女子，又有谁会为了她得罪同僚，断送青云路呢！不过就是走走形式罢了。”
“可我听闻，这位池巡抚来头大的很。他是从京都来的，其父官居九门提督，或许他真能……”为青君翻案。
话音未尽，官差手持水火棍列队，位居公堂两侧。
几声“威武”过后，再无人敢窃窃私语。
紧接着惊堂木初响，池若尘官袍着身，落座高椅，俯瞰众人。
因陈玄、赵明邱皆有官职在身，故亦可不必屈膝折腰。
反倒是青君拖着病体跪倒在地，更衬憔悴支离。
双方优劣分明，一瞧便知。
这无疑又平添了赵知府的嚣张气焰，只见他率先对上官鞠以一礼，随即便开口道：
“青君，你这水性杨花的□□！
做下那等伤风败俗之事，本官怜惜昔日情分，不予追究。
你反倒三番五次，越衙上告！
无端污蔑于我，似你这等毒妇，便当立时处斩，以儆效尤！还望大人明察。”
闻言，堂下女子猛然转首，怒目而视：
“赵明邱！算我青君瞎了眼，今日才算看清你原是一匹忘恩负义的中山狼！”
“青君，不可咆哮公堂！你既是原告，便将其中缘由细细说与本官。”
池若尘眉心微蹙，丹凤眼略挑。一身的清冷贵气，令人望而生畏。
青君稍稳了下心神，便俯身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在听到赵明邱弃城而逃时，围观众人里难免有忿忿怒骂之音。
“肃静！青君，你且继续说”
“大人，青君未曾与人有染。只因他赵明邱妒我昔日抛头露面，又因自身声名狼藉迁怒于妾身。便想污我名节好挽回声望，请您为小妇人做主！”
“可有凭证？”
“有，李枫临死之际，著有认罪檄文一封。”
“传物证！”
池若尘一声令下，池砚便捧着早已备好文盘将书信奉上。
池巡抚略略翻看几眼，便遣人将物证递与赵明邱。
“如此，赵知府有何话讲？”
“满纸荒唐言！那李氏小儿已死，书信伪造简直轻而易举。
青君，你可别忘了，昔日陈府尹亲审之际，那李枫可是实实在在亲口认下这桩丑事！”
“大人，李枫之母可为人证！她儿乃是为人所逼，并非出自本愿。故而才会趁歹人灭口之前，留下物证。”
“一个瞎了眼的老妇，死了儿子害了失心疯。这样的人说的话，岂能作为证言？”
“那萧靖安枉死你又作何解释？”
“歹人劫狱，衙役以身殉职。天底下再正常不过的事，也要怪在我头上？”
“赵明邱，你无耻！”
“大人，您都听到了。原告人证无可信，物证不保真。这案审到如今，也该退堂了吧？”
赵明邱拱手施礼，眉宇间尽是得意。
“赵知府何须如此急切？既然对簿公堂，在下这讼师尚未到场，又何来结案的道理？”
夕醉自堂后缓缓走出，顿令满堂花醉。
短暂的惊艳过后，赵明邱负手而立，质问道：
“这天底下哪有女子当讼师的道理！姑娘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去吧，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我可以不予追究。”
“赵知府此话似有弦外之音，莫不是想抹黑我与池巡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可夕醉来自幽州，家夫姓叶名浮生，我与堂上的池大人可没有什么相干！
更何况我墨胤王朝，有哪一条的律法写着，女子不可作为讼师？”
“这……”
赵明邱支吾半响，脸上渐有怒容。
可当朝律法确实未有禁止女子作讼师的条例，然他又不甘于众人前丢了颜面，当下便梗着脖子道：
“你休要强词夺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不争之事！”
“呵～”夕醉掩唇而笑，眼波流转间戏谑道：“看来这天下已是赵知府的一言堂，便连圣上亲自制定的律吏，亦比不过所谓的约定俗成？”
“对圣上不恭，可称大不敬！”池若尘倒也捧场，就着夕醉的话便对赵明邱加以施压。
“在下……大人，在下没有那个意思”
陈玄暗地里冷嗤一声，道了句愚蠢。
而后朝前迈了两步，才转身看向昨夜里那几乎将他勾去半条魂的美人。
“叶夫人一张巧嘴倒真伶俐，不似我这个学生这般愚笨。可言语机巧算不得什么，办案嘛，还是需要实打实的证据才行。”
“陈府尹此言夕醉深感认同，那便请大人让新的证人芸娘上堂。”
闻言，陈玄脸色一僵。
伴随着那抹熟悉的身影翩跹而至，陈玄这等久浸官场的老江湖又怎会不明白——
如今堂上的几人，不过是设了一出请君入瓮的计策。
当下拂袖，便要离去。
“陈府尹视我这巡抚衙门，如入无人之地，想走便能走吗！”
池若尘话落，浮生便已仗剑拦住陈玄去路。那人见逃脱不掉，故也只得悻悻然归于原处。
芸娘一番慷慨陈词，将陈玄与赵明邱昔日所为娓娓道来。
强抢民女、欺君罔上、私吞赈灾饷银、冒领军功、杀人灭口……
一桩桩一件件，惊得堂下人怨声载道！
“青君她便是如我这般，知晓了这些龌龊事，却又不甘同流合污。才被他们栽赃陷害，欲要置之于死地，望大人明察！”
“你满口胡言！”
相比于陈玄的淡定自若，赵明邱则要激动得多。夕醉在一旁瞧着，心底暗暗嘲讽：
‘赵知府，如今可是体会到青君被诬陷时，有口难言的滋味了？’
何况，这些事确确实实是你们做下的，倒也不算冤枉了你们！
只不过是颠倒因果罢了。
戏也看腻了，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池大人，我这另有一封万民表，可证青君清白。”
末尾这二字，夕醉特意加了些许重音。
既有刚刚呈堂证供在前，不知情的世人只会先入为主，更加相信——
青君是因心存清白之志，不肯同流合污。反被污以非清白之身，最终惨遭牢狱灾祸！
否则，缘何能够收集万人之姓？
正义之士，蒙受不白之冤。远比一个深闺妇人，是否仍为清白身，更能引起滔天舆论！
届时便是圣上亲裁，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上位者也许不会在意一份区区万民表，但却不得不提防有人借机生事，笼络四海民心！
毕竟，水可载舟，亦能覆舟。
这才是真正的，言语机巧！
随着那卷帛书缓缓展开，饶是赵明邱这等愚人，也知此事再无转机。
反倒是陈玄，决心殊死一搏：
“我等任命皆由圣上钦定，便是巡抚大人恐也无权过问！”
“此言不错，可若是涉及欺君之罪，池某自有先斩后奏之权！”
听闻此言，陈玄、赵明邱，登时瘫倒在地。堂下的衙役领了令，便拖着这如烂泥般的二人，直至刑场……
赵明邱昔日弃城而逃，陈玄私吞赈灾饷银。百姓对此积怨已深，故而竟无一人求情。
午时三刻之后，此地只余欢呼鼓舞。
一地父母官，做到他二人这般的。古往今来，亦是少有之数！
之后的事，便简单许多：
芸娘脱离妾籍，青君得以自由身。
陈玄克扣的饷银，充公后便用作四年抗战，阵亡者亲眷的补贴。
一切可称得上圆满，唯有不足的是——
李枫之母得知杀害亲儿的罪魁祸首，弃尸荒野成了野狗的盘中餐。
高呼三声苍天有眼，随即含笑九泉……
夕醉虽然仍旧不喜池若尘，在此事上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难得的好官。
也难怪前世最终官至尚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