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

    既知此事来龙去脉,夕醉也不欲耽搁。匆匆告别李枫之母,三人便分路而行。

    池砚携着新的‘证物’直奔抚衙。

    直到那道身影已从目之所及处彻底消失,夕醉这才看向浮生,缓缓开口道:

    “此事看来内有玄机。那二十两我敢断定,绝不是赵明邱贿赂李枫做下伪证的脏银!夫君以为如何?”

    浮生闻言,略略思索片刻。再抬眸间,寒意已然浸骨:

    “这银两若真是官府中人许诺之物,绝不会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唯有一种可能,那老妇欺骗我等。”

    “夫君此言不错,可这官印确是做不得假的。依赵明邱的性子,既已杀人灭口,断不会好心留下证物在场!”

    夕醉盯着天边翻涌的氛氲浮云,挑眉轻笑道:“看来这幕后,别有一番乾坤。”

    当务之急,解铃还需系铃人!

    夫妻二人再度来至河间郡府衙。

    果不其然,新的衙役蛮横无理,不许任何人前来探望青君。若非夕醉有池巡抚这枚令牌在身,此番怕是真要无缘得见。

    再见青君,憔悴更胜当日。

    倒应了那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夕醉眼睫微颤,暗自想道:‘看来这赵明邱和陈玄,是铁了心的想要置其于死地。’

    当下也不敢多加迁延。短短几语,便将那封认罪檄文上的内容一一相告!

    饶是青君心中已然有数,可仍旧忍不住悲从中来,欲语还休。

    一时间,只余两行清泪……

    见眼前人久久无言,夕醉只得低语打破沉寂:“人心易变,何必苦守情字,画地为牢?”

    闻言,青君并不答话。只缓缓回问道:“夕姑娘可曾如我这般,弃生死而爱一人?”

    见夕醉不解其意,青君苦笑后继续说道:

    “昔年嫁于赵明邱时,他还未得功名。十年寒窗,我随侍在侧红袖添香,倒也和乐。

    一朝中举,直上青云,那人便厌了我这旧颜色。而后并州遭难,我恨不得将一腔心肝都剜了与他!

    只盼他能多几分热血,可结果——

    一地父母官,弃城而逃!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四载战火,忠志之士舍生忘死,终肃清外敌,才换来的河清海晏。

    到头来,竟成了他一人之功?

    似这等弄权欺世,颠倒黑白之人!

    若非顾及那一丝夫妻情分……

    可如今,便连这最后的念想也断了!”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可称得上闻者伤心,然夕醉却已被这隐隐的弦外之音,吸引了全部心神。不由追问道:

    “青君,你……”

    余下的话猛然止于唇畔。

    伴随着一缕熙光透过窗棂,使得原本昏暗的监牢也略微明亮了几分。

    青君转身走向光源,仰首窥望窗外那方无垠苍穹。

    “夕姑娘可知,并州战火为何足足四载才得以平定?”

    几乎是话落的刹那,脑中似有灵光乍现。夕醉轻颦垂眸若有所思。

    见状,青君便自顾自答道:

    “看来夕姑娘已有所悟。王土有损,山河崩毁,本该立时派兵遣将……

    可若将真相如实上报,便会令当今圣上留下,此地为官者无能的印象。

    届时青云路断,陈玄这等好高骛远之徒如何能甘心?

    故只禀小寇来袭,既笼了赈下的饷银,又全了抗敌的美名。”

    “此事你如何得知?”

    “我原是不知的,可谁料想前岁陈玄强抢的美妾,恰是我幼年挚交呢?

    数日前陈玄定了我的死期,她冒死前来相告。

    我才知我等弃生死保家国,可那稳坐中军的帐中人,却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说至此处,青君已然恨意滔天。却硬生生压下这满腔愤懑,转身跪倒在地:

    “夕姑娘聪慧,求您相救芸娘!”

    向来不肯折腰的青君,此刻嗓音里亦透着几分无助的沙哑哭腔,可见已是走投无路。

    “那二十两官银,原来如此。”

    芸娘救友心切,然这样大的动作又岂会不被陈玄得知。如今处境,恐怕危在旦夕……

    为令青君宽心,夕醉果断应下救人一事。而后自腰间解下令牌,递向眼前人。

    “青姐姐快请起身,这枚巡抚令牌你暂且带在身侧。

    如此,便是陈玄再如何丧心病狂,亦不能动你分毫。

    不过这几日的饮食,还请姐姐格外留神……”

    出得府衙,西山已落残阳。

    忽传来一阵子规哀啼,划破静谧云霄,无端端生出几分凄厉悲凉!

    想到刚刚青君所言,夕醉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古语有言: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似这等荒唐事,竟真真切切再度重现!

    果真讽刺!堂堂天府重臣,呵……

    夕醉暗自压下心中怒火,想到那芸娘而今处境危急尚待营救。

    当即携手浮生,趁着暮色赶至抚衙。

    刚入得朱门,还未待司阍通传,池若尘便已着一身绯色锦袍迎面而来。

    “夕姑娘?!……”

    池砚在旁瞧着自家公子的面色,初时略带笑靥。却在看见叶郎君时,猛然换上一副冷淡不耐的姿态,眼中厌恶之情一览无余。

    禁不住暗暗啧舌:原来风度翩翩的潇洒公子,坠入情网后竟判若两人,成了醋海翻腾的妒夫。

    哦,不对,人家夕姑娘已有婚配。公子他,单相思……

    这样一想,更觉心疼。

    池若尘忽感后背冷风阵阵,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拢了拢衣衫,继续说道:

    “看来夕姑娘已发觉那二十两有异。正巧若尘欲前往陈府尹处赴宴,可要同去?”

    夕醉闻言,半屈膝施以一礼:“求之不得”。

    而后见池若尘并无带上浮生的意思,便略顿了顿,继续道:“我夫亦需同去”

    “为何?”

    “救人”

    “本官…我应允就是。”

    池若尘本不愿带上浮生,但见夕醉目光执拗,显然不会轻易松口。

    又想到此番是赴一场家宴,若是带兵卒前去实在于理不合,恐会令那老贼生出防范之心。

    届时打草惊蛇,反倒功亏一篑。

    当下也只得改了念头,应允下来。只是眉宇间萦绕的凛冽寒意却怎么也散不尽……

    轿撵轻抬,只一炷香的功夫,四人便来至府尹的宅邸。

    帷帘初撩,夕醉便见陈玄、赵明邱,携着众歌伎仆人早已等候多时。

    见从轿中走出的是个女子,几人脸上闪过一丝迷茫,而后又隐隐透出几分揶揄。

    皆暗自思语:‘这莫不是池大人的外宅?’

    须臾间,各种打量的目光纷至沓来。

    其中以陈玄最为肆无忌惮,淫邪之极。

    ‘如斯美人,若能得以牡丹花醉……’陈府尹正想着,浮生便已仗剑而来。

    来者周身杀意攀腾,毫不遮掩,犹如煞神临世!

    陈玄虽爱美人,但更惜命。

    当下便也识趣般地移开视线,不再观瞧这位月下美娇娥。

    只是心中到底不甘,祈盼着池巡抚玩腻了后,定要将人抢回府内好生娇养着。

    同为男子,浮生怎会看不出他心之所图。可偏偏这人暂且还动不得……

    剑柄冰冷的触感,勉强唤回些许理智。

    浮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又起了弑杀之心!

    那种难以言喻的,可以主宰生死的快感,仿佛伴随着尘封的记忆,一起涌来。

    陌生而又熟悉的过往,使他猛然惶恐般地,回首看向夕醉!

    偏巧此时,池若尘缓缓下轿。

    手持折扇更衬倜傥风流,周身潇洒气宇,果真不负盛名。

    他一开口便打断了这份诡异的僵持:“夜深露重,陈府尹如此盛情,池某愧不敢当。”

    “哪里哪里,池大人肯来赏光,倒让下官这陋室蓬荜生辉,请……”

    一番寒暄,倒也其乐融融。

    席间歌舞升平,趁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夕醉便支了浮生前去救人。

    酒过三巡,醉意渐浓。

    陈玄瞥向夕醉的目光便也开始放肆起来,其中垂涎之意不言而喻。

    见此一幕,池若尘原本嘴角噙着的那一抹笑意,顷刻间消散无踪!

    “陈府尹老来风流,可这天下间,有些人却是你动不得的!”

    说罢便砸了手中杯盏,扯着夕醉拂袖而去。徒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池若尘,你放开我!”

    轿撵里,夕醉死命地推搡着池若尘。

    想到这人言而无信,浮生按约前去营救芸娘,而今仍被困宅邸,反被他弃之不顾。

    此刻,又罔顾自己意愿……

    腕间传来的桎梏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夕醉,前世种种难堪过往。

    怒极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当即扯下金簪刺向池若尘!

    这才终换来眼前人吃痛放手。

    “你为了他,竟要伤我?”池若尘只觉妒火缠心,一腔委屈再难遮掩。

    见夕醉丝毫不为所动,生来的傲骨使他终究阖下眼眸,阻止了那抹即将流露出的脆弱之意。

    随即,故作声势地冷嘲道:

    “你连他的身份尚不知晓,痴情只会显得愚蠢。鹏翱于九霄,又岂会为你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停留?”

    “你所言何意?”

    池若尘也不答话,面上一派高深莫测。

    夕醉正欲追问,恰在这时轿撵猛然一顿。而后一道寒光闪过,再抬眼间,那帷帘竟已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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