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姑娘，但请直言”
闻言，夕醉眼中流露出几丝寒意，当下便也无心客套，开门见山般直问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冷清秋略顿了顿，随即扶额苦笑一声：“夕姑娘还真是我生平所见，少有的直率……之人。”
见夕醉面上寒意更甚，国师这才言归正传。恬淡自然地回道：“许是从姑娘重生归来之后吧？”
最大的秘密被猛然戳破，夕醉只觉脊背间冷汗淋淋，几乎要站不稳身形。
勉强扯出抹冷笑，咄咄道：“国师大人在说什么，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然到底心虚，夕醉这番质问倒显得毫无气势可言。
似瞧出夕醉的故作镇静，冷清秋眸中笑意更甚，随即摆出一副请人落座的姿态来。
“夕姑娘，现下可以与冷某切磋一局了吧？”
夕醉执白子先行，冷清秋以黑子围截。
一时间，二人旗鼓相当，倒也难分伯仲。
“夕姑娘棋艺如此高超，难怪引得公主她，颇为重视……”
说来夕醉能有这等博弈之术，其父倒是功不可没。
夕落衡自幼因商人身份倍受冷眼，心下难免愤愤不平。
于是便将半生心血，皆倾在她这个独女身上。特寻名师、赏重金，按照世家培养公子的方式，教导息女。
故而君子六艺，夕醉无有不精。只是当今世上，知之者甚少。
“国师谬赞，实在愧不敢当。咱们明人之间不说暗语，您刚刚所言是何依据？”
伴随着黑子再度落于楸枰，冷清秋这才出言为夕醉解惑道：
“幽州虽然偏僻些，但女子退婚实在不常有，人言碎些便也就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
可在下分明记得那世，夕姑娘入京寻未婚夫婿，最后反倒嫁入池家为妇。
一时好奇，便多留意了几分。”
听闻此言，夕醉赫然起身！
几乎须臾间，眸中风云忽涌，晦暗难明。
“秋梧是你派来的？！”
“他不是我的人，不过在下倒确实派人在路上稍稍指引了几次。夕姑娘，这棋到你了，请……”
“呵～夕醉可没有国师大人这样的好雅兴。你既知我来处，应当也对浮生过往，知之甚详吧！”
“怎么，夕姑娘还不知晓？”冷清秋初时一愣，而后似醍醐灌顶，豁然有悟。
“也是，近乡情怯，倒可以理解。”
国师话音刚落，便见夕醉面上一派誓要弄清缘由的执拗。
当下垂眸浅思片刻，心底盘算着自己的目的。想到稍后毕竟有求于她，终究还是开口道：
“他来自皇家暗羽林。”
见夕醉不明所以，便又徐徐相告：
“那是一个专为皇室培养暗卫，堪称天底下最大的‘斗兽’之地。
从全国找来的适龄男童，只有极少数骨骼惊奇者，才会被送往皇都。
在那里，他们将会经历一场场搏杀。侥幸活下来的，也不过是仅有了入门的资格。
如果说南疆培育百蛊药人已是惨绝人寰，那么皇室选拔暗影卫便是人间地狱！
血海尸山，同类而食……敲骨挖髓般彻底泯灭他们作为人的认知。
没有名字，甚至连代号也无。
虽是血肉之躯，却宛若一具傀儡枯骨！
而浮生，他，表现的很好。
那柄黑金暗龙纹古剑，便是圣上赐与最强者的战利品！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守门将领不曾拦截于他了吧？
一把帝王刃，是绝不会将刀口对准主人的……”
说至此处，冷清秋眼底浮起一丝暗色，更显得嘴角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起来：
“可如今，因为姑娘。
他不仅生了意识，还动了情！
这样的刀，当真能够为主人所容吗？”
幽微叩问，直击心魂！
夕醉情理摇曳，半晌失神。
良久后才算理清思绪，喃喃道：“你是说，浮生他是陛下的人？”
“倒也可以这样想，不过终归略有不同”
冷清秋抬眼见夕醉面上迷惘更甚，便继续解释道：
“早些年太子受袭，圣上怜悯亲儿，便将他赐与太子，做起了暗处的影子替身。”
“他杀过良善之人吗？”
突兀地，夕醉莫名问了这样一语。
似出乎冷清秋的意料内，竟令他滞了片晌，方才缓缓言道：
“那柄剑下所斩亡魂无数，既有老的也有幼的，当然亦少不了好的和坏的。
不过，你也无需因此事而心生责怪，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上位者的傀儡罢了。
依言行事之人，即便不是他也会有旁人……”
而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再度道：
“姑娘可要弃了他，另觅良人？比如那位，池二公子……”
夕醉挑眉，看向这位高高在上，好似不染凡尘俗世的国师大人。
直到确定他并无戏弄之意后，这才俯身落座，手持白子继续那盘尚未结束的博弈。
“如果这番话您是在幽州对我言讲，那我定会毫不犹豫弃他离去。
因为在下实在无法容忍，将一个随时可能带来危险的人物，留在我至亲之人身侧。
可如今，我与他皆在漩涡中。他就如同我手中刃，垂死之人又岂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夕姑娘嘴上这样说，却未必这样想。瞧，这棋本不应落在此处。
夕姑娘，你的心乱了……”
是啊，怎能不乱？
夜夜同榻而眠的夫君，果真是手染累累鲜血的极恶之人。
不，或许说，连人都称不上。
浮生他，只是上位者手里的一把刀，是提线木偶下，毫无思想的傀儡骷髅……
依她的性格，弃了他，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天底下，谁又能与皇家争呢？
可偏偏浮生那双冷淡的眸子，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一直都觉得浮生的爱来的太过轻易，既知始于欺骗，又怎能放任自己沉沦？
可今日方知，原来他啊
曾于无望深渊，盼一束流光许久许久，久到他已经麻木。
才被一个人诓回去，做了入赘的夫郎。
所以才会明知再入京都，不亚于羊入虎口，亦奋不顾身的来了。
想到刚刚分离时，那人眼中流露出的讨好乞求和小心翼翼……
一时间，夕醉只觉心尖仿佛压了块巨石，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恍惚中，似听到冷清秋轻叹一声。
“夕姑娘，又错了……”
然，落子无悔，岂有更改的道理。
当下，夕醉便起身施以一礼道：
“我输了”
瞧见夕醉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冷清秋心下知晓良机已至，便幽言蛊诱道：
“冷某今日邀姑娘前来，本也无意拆散佳偶。若姑娘肯来助我，在下倒可前去向圣上进言，讨了浮生此人送与姑娘。”
寥寥几语，拨弄心弦！
“你也想……”篡夺皇权？
似看出夕醉心中所想，冷清秋忙否认道：“在下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我想要的是……”
指尖微蘸茶水，缓缓落于青玉案间——
囚神
“这世间哪有……”
夕醉话音戛然而止，随即不敢置信般地微瞪双眸，看向冷清秋：“你？！”
“正如夕姑娘所想的那样”冷清秋撩起衣袖，腕间赫然亦是——荼靡花痕。
“呵～果然。”
夕醉黯然落座，自斟了一盏清茶。
随着那微苦的冷泉入腹，这才算压下心头种种杂绪。
“需要我做什么，大人且直言便是”
闻言，冷清秋仍旧云淡风轻。甚至颇有闲情般地轻啜了口茶，这才缓缓启唇道：
“夕姑娘倒也不必如此视死如归，这事原也不算难。冷某只求姑娘，扮一出神女降世的戏来……”
“神女？”夕醉愈发觉得，看不懂眼前这位国师大人。
不解之下，正欲开口相问。
却转瞬想到而今身在深宫……
未免引火烧身，当下亦只得按耐住那份好奇之意。
只是与虎谋皮，实在不得不打起万分警惕来。心思百转间，暗自试探道：
“夕醉长在幽州，又是商人之后，和神女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
纵然我有心，恐也难以令人信服……”
“只要夕姑娘肯应允，其他的只管交予鄙人。”
冷清秋这副胸有成竹姿态，令夕醉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
“以国师大人的盛名手段，想来愿意相助之人定然比比皆是。夕醉不懂，为何您要大费周章的选择在下？”
“因为她待你，是不同的。这世上也唯有你，能引她出来……”
冷清秋说至此处，起身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着天阶下的芸芸众生。
“夕姑娘，当今世上得获如此奇遇者，算上你我在内共有十人。
可虽然我等皆有此印在身，却唯独阁下这抹荼靡，是长在右腕……”
夕醉这才留意到，冷清秋腕间印痕确与自己有所不同。
“或许只是男女有别罢了”
“夕姑娘之前，在下倒也曾有缘得见过另一位被选中的女子，亦是左腕无疑。”
听闻还有其她女子，夕醉心中泛喜。
如获至宝般抬首追问道：“那她如今人在何处？”
“死了”
冷清秋暮然回身，卸下笑意后的面庞，顿时显得格外漠然。
“她是半年前突然出现在京都的，且诗词歌赋样样绝伦。
凭着第一才女的称号，入宫后很快便独得圣宠。
可奇怪的是，她既写得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的神来之笔。
却在被我要求作一篇神女赋时，不知所云。甚至连押韵、平仄、对仗，这样最基本的规则都不懂。
就宛如一个可耻的窃贼，将别人辛苦的心血一掘而空。
所以我上奏陛下，说她是鬼怪夺魂。
命人将她做成人彘，泡在酒桶里日日夜夜，好生学着这个她看不起的朝代里的种种酷刑。
可惜，她还未坚持过三日，便已气绝而亡……”
话音落地，夕醉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此刻终于明白，初见时的那丝违和到底是来自何处了。
只因，眼前人虽是一派仙风道骨，可眸中却无半分悯世温情！
当下不由心生恐慌，怯声问道：
“那剩下的七人呢？”
冷清秋听罢，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
“哪还有什么旁人？除去一个我不能说的，便只剩下我和姑娘了。”
“都是你杀的？”
许是今日受惊太多，夕醉反倒生出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
“倒也不算，其中有一个是公主殿下她亲自下的手！
那人应当是五年前，现身于皇城的。
口口声声念叨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一身的壮年筋骨，却不思报国图强，反倒日日做着左拥右抱，沉醉温柔乡的美梦。
这样的人活着简直是辱了神女的恩赐！”
夕醉偶然发觉，冷清秋提及神女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痴迷狂热。
尚不待细思，便见国师缓缓踱步而来，言语低沉，似略带威胁之意。
“相比于那个窃诗文的贼，他倒幸运些，先遇见的是公主殿下。
也不知他到底是抽了哪股邪风，竟敢以齐人之福来羞辱公主。
不出所料，此人当街便被一剑穿心。
不过在他死后，我倒是令人将之挖坟掘尸，鞭以三百。并将他那碾碎的骨粉掺入到圣上的长生丹中……”
疯子！！！
霎时间，夕醉只觉心头似盘踞万条毒蛇，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