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招

    暮去朝来,又是一日。

    而今腹背受敌,夕醉实在不甘坐以待毙。故此便趁着晨曦初露时,强拉着知雪同赏京都繁华……

    “小姐贵为神女转世,把臂同游自是公主也配得。知雪一介微贱之姿,岂能担您如此厚爱?”

    言罢,丽人俯身施礼,面上满是局促难安。

    夕醉挽起眼前人,秋波流转间故作娇嗔:

    “知雪,你何时竟与我如此生分了?

    什么神女之名,不过是皇权堆出来的摆设罢了。好姐姐,你莫要再以此打趣我了……”

    此话一出,倒似梦回幽州相伴之时。

    那里虽地处偏僻不比京都富饶,但胜在自在随心,亦无这繁杂的宫规桎梏。

    知雪不傻,看得出如今小姐风光之下的危机四伏。更别说公主府内,那明里暗里的无数双眼睛……

    她只恨自己生不出一身本事,无法救小姐出水火。故只得时时刻刻严于律己,不肯丢半分自家小姐的颜面。

    正忧思中,忽闻小姐压低了声音道:

    “知雪,你生就一副玲珑心,公主府内的情况想来也瞒不了你。

    眼下我与母亲处境堪忧,池若尘又纠缠不休。他即是血肉之亲,日后难免令公主摇摆不定!

    更别说,还有国师虎视眈眈……

    我昨夜思忖半晌,深觉此后安身立命,黄白之物必不可少!

    幽州家财虽有芸娘打点,但终究远水不解近渴。故而,今日出游是假,由你代我寻计营生方为真。”

    闻言,知雪心头一震,猛然抬眸!

    只见那人眼中,明晃晃流露出的信任之情,让她霎时间几乎要泣下泪来。

    小姐,世人皆觉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可都是一颗心长出来的血肉之躯,哪里该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

    知雪昔日身为残花蒲柳之姿,命垂一线,也唯有您肯出手相救。

    此恩此情,结草衔环亦难报万一!

    为了你,知雪便是舍了这副残躯又如何?

    知雪待夕醉之情,天地间无人可替。

    当即,暗自立下军令状,誓要为小姐拼出一条后路来!

    既有此意,便不得不细作打算。

    古往今来,各行各业若论聚财之能,非私盐、铁器独得佳冠。

    只可惜,小姐有言在先,不能涉猎。

    故而,知雪只得暗中多加留意两旁的商铺。依人数来看,药铺、酒楼、绸缎庄、粮行、茶肆、胭脂阁、书坊、珍宝堂,倒各有千秋。

    一时间,知雪心中已有决断。

    至于银钱方面,所幸圣上赏赐尚有万金之数,想来近日便可暗中盘下。

    与知雪的跃跃欲试不同,夕醉则满目愁容。原因无何,只因市井百态,最触人心。

    忧从中来,夕醉俯身低喃道:

    “知雪,归去后你代我书信一封,寄与芸娘。让她再多置些田地,种些稻谷之类的吧。

    眼下边陲诸国蠢蠢欲动,真要是乱起来……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能帮则帮吧。”

    话音刚落,尚不待知雪应承。

    耳畔忽闻马蹄疾疾之音,夕醉再一抬眸,便见少年鲜衣怒马,飞驰而去!

    “诸位,得罪了……”

    策马扬鞭中,少年的意气风发,可见一斑。仿佛间,恰似给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城,平添了一抹浓墨重彩的生机。

    待到烟尘散尽,人群中隐隐有抱怨之声:“这是谁家的公子,竟敢当街纵马,就不怕……”

    言语未尽,便被相邻者打断道:

    “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一位可是裴家的公子。莫说是闹市行马,便是皇宫也使得!”

    “裴家,哪个裴家?”

    疑问刚刚脱口而出,那人便似有所悟。惊呼道:“难道,你说的,是丞相府裴家?!”

    而后,惊魂未定,诧然道“那他是……”

    “丞相大人的嫡子,当今太后的侄孙,十七岁的中郎将——裴绎!”

    “我的老天!”

    夕醉前世倒也听闻过丞相府的威名,昔年兄弟相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然困兽犹斗,那三皇子墨弘毅临死前,拼死反扑。幸得太后兄长裴侍郎以身护主……

    圣上登基,为赏隆恩,特赐其子丞相之位。可心魔终究注下,自此后天子夜夜梦魇。

    三皇子倚柱而笑,箕踞而骂的怨毒之容,将陛下折磨得形容枯槁。

    足足三载才得以安稳,病好后难免更念旧恩,从此待裴家更为信赖。

    刚刚惊鸿一瞥的少年郎,便是丞相裴洛轩的老来独子——裴绎。

    因出身之故,又与太后有亲。裴绎自出生以来便深受圣眷,仕途上可称一帆风顺。

    陛下几番破例提拔,以示倚重。使其未及弱冠,便已担当皇宫守卫统领之职!

    须臾过后,马蹄远去……

    直至那一抹身影彻底消散于目之尽头,众人方才再度各忙其务。

    夕醉携着知雪,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天已渐暗。

    二人正欲回府邸,却忽见一处灯火阑珊。

    抬眼相瞧,匾额上书三个金色大字,正是——红袖招。

    “这是何处?”

    夕醉初见,难免心生好奇。回首间,却见知雪面色陡然苍白如纸,眸中更有暗恨难掩!

    当下便已了然,此处到底是何所在。

    俄而,知雪咬牙压下心尖怒火,愤愤道:“小姐,世间繁华,莫过于此……”

    夕醉闻言,更觉心酸。

    抬眼遥望,只瞧见那肚满肠肥的男人,揽着头戴花卉的妙龄女子,急急往楼里去。

    空留下老鸨子满脸赔笑,继续招揽客人……

    当即,微阖眼睫遮下万分惆怅。暗自道:

    ‘我既无力拯救,又何必落井下石,白白旁观她人苦难。’

    转身欲要离去,哪想借着月色,却猛然发觉知雪已泪流满面。

    饶是夕醉巧舌如簧,竟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力之所不能及,为之奈何?

    思至此处,神色不由黯然。正抑抑间,忽听到一声怒骂之音!

    “小贱蹄子,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几乎是话落的瞬间,一衣衫不整的女子,便已从那幽暗的巷口里跌跌撞撞地闯了出来!

    在她身后,五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口中羞辱之言不止,跟着也追了上来。

    那女子体弱,哪能跑得过正值壮年的龟奴?

    眼看着即将无处可躲,不由哀泣着阖了眼,一副认命姿态。

    见此思彼,怎得不勾起知雪旧日伤心事?许是同病相怜,便格外想扶弱抑强。

    正欲迈步上前,却又顾及到此举许会为小姐惹来灾祸。一时进退不得,躇踌两难。

    夕醉本不欲妄生事端,见此也不得不一改薄凉,做下这心善之人。

    当即疾走几步,将此姝丽掩在身后。

    见有人相助,那女子眸中似亮了一瞬。却又在瞧见来者只是两个娇滴滴的弱小姐时,再度垂下头来。

    “贵人好心,实无以为报。然敌强尔弱,小姐还是速速离去,莫要为我,折损了自身才是。”

    言罢,便似已存死志,欲要咬舌自尽……

    “姑娘何不再等等,我家小姐既愿出手相助,那此事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更何况,这副血肉之躯远比你想象中的更要珍惜性命。”

    见那女子抬眸,面上满是迷惑求解之意,知雪但笑不语,只伸出手来为其整理衣衫。

    半遮的睫羽中,晦暗翻涌……

    昔日被逼接客之时,自己又何尝不是欲咬舌自尽而亡?

    可当那痛楚真真切切地传来,方才知晓,凡涉及生死,躯体自有主张。

    若得一线生机,自当苟延残喘!

    说话间,那为首的龟奴已至三人身前。怒喝道:

    “小贱人你还敢逃!人牙子既已将你卖与鸨母,这就合该是你的命数。

    你若乖巧些,入了楼里,自有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不识抬举,哼!

    须知道,我等手下无个轻重,便是仗杀也是常有的事!”

    闻得这等粗俗之语,夕醉面上立时泛出愠色。眸中亦漾起碎冰,当下横眉冷喝道:

    “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喊打喊杀!”

    到底是前世做过尚书令夫人,周身气势仍在。当下,果真震慑住几人,喝得他们一时不敢上前……

    少顷,待到龟奴们回过神来,更觉面上挂不住。其中一人,因素日吊儿郎当惯了,受不得如此挑衅。

    故而便走上前,围着夕醉不住地啧啧咂舌。

    “我滴个乖乖,那小贱蹄子本就已是绝色,不曾想天外有天。姑娘这娇滴滴的身子,不如今夜就先陪大爷们耍耍。

    或许我等一时心软,感你以身饲虎之义举。届时,放了她也说不定~”

    言罢,尚不待夕醉反应。那为首者便已仰手,给了此人一记耳光!

    “大哥,你这是做甚!”

    被打的龟奴,满目惊愕,登时捂脸梗着脖子怒吼道。

    “我看你真是色迷心窍,这二人锦衣华服,又生得这般容貌。

    纵使不是金枝玉叶养出来的,也必是大户人家的娇妻美妾,凭你也敢惹!”

    那人话落,回身看向夕醉。谄笑道:

    “贵人有所不知,这小贱…不这女子,乃为罪臣之后,非是我等要逼良为娼。

    实在是因那人牙子已与鸨母谈好了价钱,偏巧这回子让她逮到时机逃了出来。

    您看,可否与我等行个方便……”

    “身价几何?”

    见龟奴面露疑惑,知雪展臂护在夕醉身前。怒斥道:“还听不懂,我家小姐的意思,这个人我们要了!”

    “哦~”龟奴闻言,起身走至那人身侧,抬手将女子隐于墨发下的花容托起。

    “纵使再多,恐也难以割爱。小姐请瞧,这样的容貌可称得上人间难得!

    假以时日稍加调教,必定有王孙公子一掷千金。”

    夕醉闻言,方才细瞧。

    只见此女姿色确实不俗,倒称得上是钟灵毓秀的妙人!

    可若真不想卖,又何须费如此功夫。

    更何况……

    夕醉抬眸暗中环视四周,果真未见丝毫人影。

    然本该纸醉金迷,世人趋之若鹜的场所,怎会如此诡异空荡!

    刹那间,似水起涟漪,心湖顿时布满猜疑。当下思忖半晌,故作声势般冷嗤道:

    “即是罪臣之后,自当应前往岭南为奴。怎会出现在这皇城,天子脚下!

    依我看,莫不是你们起了谋逆的心思。才会千里迢迢将此女迎回,以图后策!”

    言罢,夕醉自腰间,摘下随身令牌。

    借着那一缕月华的寒光,几人才算看清了其上所书……

    墨胤天垂——神女令。

    此物一现,兄弟几人登时面面相觑!

    久听闻,京都来了一位神女转世,助帝王重燃七星续命灯。

    为此圣上龙颜大悦,特降旨大赦天下。

    “不敢!不敢!小人等只是奉命行事,哪里有忤逆圣上的念头……”

    几人谄笑着,一改刚刚轻浮举止。当即膝跪黄土,极尽献媚之言语!

    见此,夕醉眼底嘲讽更甚。

    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与那为首者:“这人算我买下了,一百两你且拿回去交差。来日若有人问起今日之事,就当我等从未见过。”

    “是,您放心,奴肯定忘的干干净净!”那人接过银票,迫不及待地往怀里送。妒得其余人瞬间红了眼珠……

    知雪看得心头火起,怒喝道:“那还不快滚!”

    几人闻言,霎时作鸟兽散去。

    “小姐救命之恩,九黎没齿难忘!”话落,那姑娘便欲俯身相拜。

    夕醉见状,赶忙将其搀起。柔声回道:

    “你我既是命里有缘,又何须如此大礼?眼下虽是我救了你,或许来日调过来也未尝可知……”

    三人笑闹着,乘皎月流光同归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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