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鈚箭

    “好!好!好!!!”

    见裴绎成功驯服烈马,天子顿觉面上有光,立舒郁闷之气。

    待到少年翻身下马,帝王嘉奖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般言道:

    “这才是我墨胤的好儿郎!意气风发、马踏天阙,可传千古佳话矣。”

    而后一改平日里的喜怒不形于色,发自肺腑地开怀大笑起来。

    一时君臣和乐,唯余太子笑意勉强,庆幸中又夹杂着少许的失落之感。

    思琼与父拊掌附和间,目光交汇,隐有不甘。故再度走上前来,笑吟吟道:

    “天-朝果真能人辈出,我等此番算是大开眼界。不过……”

    略作停顿后,王女俯身揖礼道: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天可汗陛下可以应允。”

    “但说无妨。”

    “思琼长在塞北,自幼习得弓马骑射之术。刚刚得见贵将飒爽英姿,难免心痒难耐,欲与之一较高下!”

    “这……”

    圣上面露难色,转看向裴绎。

    却被其急急否定道:“陛下,不可!她一介女子之身,臂力自不比男儿。便是赢了,传出去,岂不是我胜之不武?”

    “博弈尚未开始,阁下如何能言之凿凿以胜者自居?难道只因我是女子,便不配得您正眼相瞧了吗!”

    思琼面带讥讽,眸中更是寒意浸骨。几乎在话落的刹那,便已从腰间抽出长鞭……

    千钧一发之际,塞北王主动出言道:

    “天可汗陛下,便让他们比一场吧。否则以我这个女儿的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好吧。”

    圣上发话,裴绎也只得依从。

    当下,众人转至箭亭。由侍者奉上弓箭,摆好木靶。双方各挽弓搭箭……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此局竟为平分秋色!

    因未分成败,两方自是意难平。

    思琼双臂交叉胸前,率先出言道:“如此死靶,何等无趣。阁下可敢与我再斗一场?”

    “有何不敢!”

    骄兵易躁,裴绎本就郁火难消,此时得王女言语相激,难免好胜之心愈盛。

    当即,便令侍者将灵囿园内的野禽放出!

    燕雀纷飞中,二人如满月挽弓。

    伴随着弦音萧瑟,半空间的折翼之鸟皆簌簌落下……

    香案已落尘灰,侍者各自前往钦点数量。

    然,终究是塞北王女略胜一筹!

    迎着满朝文武不可置信的哑然,裴绎转望向思琼,一时眸色复杂。

    原来女子,竟……也能如此吗?

    见帝王面露不悦之色,自有长袖善舞者起身周旋道:

    “裴郎驯服烈马,难免精疲力竭。”

    “张大人所言正是,老夫亦有此意。”

    “自古好男不与女斗,我看裴大人他是有心相让……”

    闻言,思琼挽弓的手气得发抖。恨不得就此搭箭,射穿这几人的眼珠子!

    心内更是忿然想道——

    如此无用之物,不要也罢!

    “是我技不如人,不劳诸位大人巧言诡辩!”话落,裴绎狠拽弓弦,顿使右掌鲜血淋漓……

    而后,落寞满身的少年转身弃弓而去!

    空留下,这一地的各异心思。

    多年来,墨胤王朝重文轻武已是四海尽知!也因此,常伴君侧者皆为文弱之士。

    故在场诸君,虽亦习得君子六艺。却独称不上擅射御之礼……

    本以为裴绎下场,乃稳操胜算之局。

    可眼下这一败,反倒令国威扫地!

    若无法即时扭转乾坤,则不日诸华尽晓——泱泱大国之将,落败于一介女流之辈。

    国,将不国……

    “王女好射艺!然女儿家之间的对决,何须劳男子出手?

    我天-朝的蛾黛,又不是软骨头,缚不起弓箭!”

    言罢,夕醉快步走至侍者身侧。

    一把夺过雕弓,挎上箭囊。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三支箭矢齐射,竟无有虚发!

    直到亲眼目睹落地之雁,在场者才堪堪回过神来。

    夕醉持弓回首,半是含笑姿态。

    “如此,可有一较的资格?”

    若干年后,思琼回想起这一幕时,仍会感慨万千。

    世上怎会有如她那般的怪人?

    仿若一块寒冰中封印的火焰。

    既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又带着一种丹华烈艳的灼热……

    但彼时,她只从那微风拂起的蹁跹衣袂中,读懂了挑衅!

    “自然。”

    棋逢对手,王女不免生了征服之念。

    当即令人重新张侯置鹄,欲一举击溃天-朝荣光!

    两支离弦之箭,呼啸着搏击长空……

    待到那白鹄坠地,众臣争相探过头去。

    只见两支箭羽皆入骨三分,其中象征塞北的黑雕翎斜插在左翼偏上处。

    而天-朝的鸾羽箭,则是不偏不倚直直将猎物穿心而过!

    故箭矢虽是皆中白鹄,但胜负之分已在不言中。

    “恭喜圣上!贺喜神女!”

    众朝臣俯身相拜,畅然自意之情悦然脸上。

    此一幕,激得塞北使臣不甘尤甚。

    故立时怒目争辩道:“我家王女的箭矢分明亦在其上,凭什么说是你们赢了!

    依我看,此局只可算难分伯仲,尚不足以定出胜负!”

    “正是,正是”

    “我等不服,再战!”

    一时间,塞北使团怨声载道。

    夕醉指尖微勾弓弦,带起铮铮之音:“既是不服,便再来战罢。”

    那副胸有成竹的凌然姿态,顿令思琼火冒三丈。

    “正有此意。不过……区区鸟兽之物何等乏味,便让本王女再添些彩头吧!”

    思琼拊掌三声,忽有侍者牵一红鬃烈马而来。其背缚绀宇青衣落魄公子,遥遥的便可见其憔悴支离……

    “这是?”

    得窥夕醉疑容,王女面上似笑非笑,恶劣般地启唇回道:

    “昔日齐鲁王之子,少主子衿。今日亡国之奴,丧犬一条!

    由他来做人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听至此,墨胤诸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感叹世上果真最毒妇人心。

    见夕醉迟迟未有答话,思琼继而嬉笑嘲弄道:

    “怎么,你舍不得?虽说这厮生得一副好皮囊,可与神女亲卫比,实乃云泥之别。

    这污秽物,就只配为我等——箭下鬼!”

    塞北王闻此,心道不好。慌忙出言遏止,却也为时已晚……

    马尾炮竹点燃,红鬃烈马受惊四蹿!

    颠得背上人惊恐万状,但因双手被缚,实无力回天。

    只得匍匐马背,以免死于乱蹄之下!

    趁此时机,思琼引弓拉弦……

    破竹之箭,势不可挡!

    呼啸风声中,那人已是一副吾命休矣姿态。

    眼见箭镞距其颅仅有三寸之遥,忽从后方,又追来一只羽箭!

    二者于空中相撞,以致力道渐卸。

    最终,皆侥幸贴颊而过……

    落地的青丝,彰示着刚刚的惊魂险状!

    “胡闹!”

    得塞北王发话,自有侍者迅速上前,控制住受惊的马匹。

    而那跌落一旁的齐子衿,就宛如一尾脱水的鱼儿。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死里逃生后的空气!

    尘烟与冷汗交杂,更显其狼狈之态。

    夕醉抬眼遥望,恰与那双透着入骨恨意的眸子相照……

    即便是一瞬过后,这位昔日的齐鲁王子,便已仓忙移了视线。

    但那份附骨怨念,却仍令夕醉毛骨悚然!

    因两局皆败,塞北使团立时陷入萎靡不振。与之不同的是,天-朝可谓扬眉吐气,一展国威!

    天子更是龙颜大悦,当即抚须言道:

    “神女巾帼之姿,颇具大将风骨。

    朕今日便破例,以宝雕弓、金鈚箭相赐,以彰功绩斐然!”

    “谢圣上”

    夕醉俯身欲拜,却被帝王拦下。

    “即是神女转世,便免了这些凡尘礼数罢。”

    随后在帝王的朗声笑意中,群臣山呼万岁……

    塞北王与王女纵百般不愿,但亲眼目睹天-朝卧虎藏龙。一时亦不得不按下野心,暂且俯首称臣!

    待到众人散尽,夕醉再度挽弓。

    阳光下,那宛若白玉的指尖,隐隐带着几分颤抖之意……

    夜幕降临

    思琼应邀孤身来至公主府邸。

    一入殿门,便直言追问道:“你找我来,所谓何事?”

    夕醉拂手令侍者暂退,而后又遣了浮生守在殿外。这才落座席间,持一清盏相递。

    “王女,请……”

    “你们中原人的礼节,就是麻烦。”思琼单手接过,随即一饮而尽!

    片刻后,暗自砸舌道:“一股草叶子味,不比塞北的烈酒来的痛快。

    话说,这该不会是你设的鸿门宴吧?”

    “便是又如何?王女不是已经来了嘛。”

    思琼瞧着眼前这人,见她眉目含笑,半是打趣姿态。

    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悻悻然落座席间……

    “王女为何要救他?”

    “谁?”思琼斟酒的动作一滞,回首间与夕醉四目相对。

    见此番确无法搪塞过去,便故作不在意般回道:“那人不是你救的吗,与我何干?”

    “果真如此么?”

    夕醉嘴角微勾,漾起一抹不达眼底的笑意。

    “在下自知那箭出弦已晚,本不足以使其逃脱险象。所能料到的最好结果,亦不过是——断臂求生!

    这可与众目睽睽下,我等所见截然相反。

    过后,夕醉曾再度挽弓……”

    说到此处,出言者缓缓起身,走至思琼身后。俯在其耳畔低语喃道:

    “却惊觉,自己竟险些被一叶障目。

    那箭,虽看起来似有万钧之势,中者定会命丧黄泉!

    然则后力不足……

    即便是没有夕醉相助,亦伤不得分毫。”

    话音刚落,思琼眸中忽有寒芒划过!

    当下陡然起身,反手扼住夕醉咽喉,将之抵在案上。随即轻蔑地挑眉言道:

    “是吗?或许是我一时失误也未可知。”

    席间如此大的动作,顿令碗碟攒动!

    既听得声响,浮生本欲破门而入。但又因夕醉有言在先且未得传唤,故只得叩门问道:

    “小姐,可安否?”

    思琼闻此,掌下力道渐卸。当即转盯向朱门处,欲要抽出腰间长鞭以御……

    “无碍”

    夕醉此言一出,顿使王女诧然。

    半晌,才似烫手般松开掌中人,再度孤身落座……

    以觥筹之象,掩心中失态。

    夕醉轻甩衣袂,不甚在意地起身以清茗相递。在换来思琼错愕的同时,柔声言道:“酒气伤身”

    王女闻之,先是低笑了几声。

    而后漫不经心地接过玉盏,浅浅品了一口。继而便微阖双眸,似沐浴阳光的慵懒狸奴,再不答话……

    室内一时,唯余无边静谧。

    少焉,终是夕醉沉不下心,缓缓启唇道:

    “我欲引王女为知己,然碍于天意弄人。

    故旁观者清,倒瞧出一曲痴男怨女的戏来……”

    话音未尽,便被思琼怒目而视。

    “你如何知晓?!”

    夕醉垂眸,暗自幽叹道:

    “终使千般计,无策掩情痴。”

    此语最是攻心,王女霎时眼泛泪光……

    以茶代酒,倒喝出人生不得意之悲壮来。

    涟涟清波垂目而下,思琼终哽咽着言道:

    “父汗踏破齐鲁王庭那日,择我为先锋。彼时少年自负,竟孤身闯入敌营与之交战!

    不曾想技不如人,反被挑下束发王冠。

    他见我是女子,便有意饶我一条生路……

    呵呵,何等讽刺?

    我倒情愿他一剑杀了我,也好比如今。”

    说至情绪激荡处,思琼竟徒手捏碎杯盏!

    茶香与血水混合中,王女已是泪流满面。

    夕醉抬眼瞧着,国仇家恨下交织的爱恨,已令这位骄傲的塞北明珠蒙尘。

    登时,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愠怒来!

    “自古黄金御座,枯骨长眠。权力更迭,百姓疲于战火!

    我虽晓得王女心中难处,但立场如此。

    时也,命也!

    更何况,既此恨在前。

    便纵有千般情深似海,亦不得不挥慧剑以斩情丝!”

    “这,我又何尝不知。

    然心不由己,且为之奈何?”

    ……

    二人把酒闲谈已至深夜,便愈发惺惺相惜。

    离去之际,思琼以海东青相赠:

    “夕醉,改日我一定邀你,同赏北国山舞银蛇、红装素裹之万里风光!”

    王女走的匆忙,自然便未听到夕醉那最后一句叮嘱:

    “切莫要养虎为患才是……”

    不曾想,此言日后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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