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观

    沈茹此症,同秦昭当年□□份像,之前发现时,她还惊了一惊。

    她从前生病时,三婶给她灌过不知多少偏方,有用的没用的堆在一处,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些用了。

    秦昭写信去,三婶便将之前用过的偏方全部拾在一起,一股脑给她送了来,她同沈梦挑挑拣拣,又去医药铺子里问过几回,这才敢给沈茹吃下过一次。

    这几日沈茹的病情确有加重的趋势,用了药也不见好转,一路上听沈梦说来,似乎同她当年要去不去时差不多了。

    沈梦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秦昭紧随其后,只见卧房中沈茹一张小脸煞白,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一般,她目周青黑,眼眶凹陷,气若游丝。

    “阿茹!”沈梦轻轻将她扶起来,动作轻柔地替她将额前凌乱的碎发拨开。

    方才沈茹还能断断续续地答几句话,现下连应都不应了。沈梦见状,方才强忍下去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走!”秦昭轻喝一声,将沈梦从榻上拽起来,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沈茹瘦小的身躯,拢在怀中,矫健的身形像一只雀鸟,立时滑入车厢之中。

    沈梦手脚哆嗦着爬上马车,望着双眼紧闭的小妹,脑海中时时保持冷静的弦仿佛断了一般。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会跑会闹,怎么,怎么忽然就染了这样的病呢……”

    阿娇将马鞭狠狠一挥,握着缰绳的手满是红痕,她大喝一声,又将鞭子狠狠一摔,越来越快的挥鞭声划破黄昏,马车在路上飞驰起来。

    颠簸得厉害,沈梦的身躯摇来晃去,脑子也被晃得一团乱麻。

    秦昭稳住身形,眼疾手快地扶住差点将身子冲到地上的沈梦:“阿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沈梦先是自言自语了几句,这才抬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向秦昭:“大概,大概她找到我时,便是这样了。”

    秦昭垂眸:“那便是说,她可能从你家乡奔逃来时的路上就染上此病了。”

    沈梦点点头,忽的五指收紧,攥着秦昭的衣摆:“莫不是来的路上被人下了什么毒,又或是……”她不敢再去想,小妹为了寻她已受尽苦楚,再加之如今的病症,她越发悔不当初,那时实在不该轻信父母所言,轻易将阿茹留在家里。

    “吁——”

    阿娇猛然勒紧缰绳,马儿抬起前蹄,长长地嘶鸣了一声,车内三人往前一冲,扶住车厢这才稳住身形。

    秦昭撩开车帘,被扬起的灰土迷得快要睁不开眼,她抬起长袖将沈茹盖住。

    漫天飞舞的尘沙终于渐渐落到了地上,三人这才细细看去,眼前赫然耸立着一幢足有四五丈高的楼阁,檐牙高啄,风铃飞荡,时不时有几只倦鸟掠过,路过此处,叫声都凄苦了几分。

    秦昭每每见到此楼,都不免感叹此观之奇,只有一栋独楼,当中尽数掏空,供奉着此真人所谓的祖师爷像,但怎么看怎么像她自己。

    而此时,观门紧闭,仅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传来。

    沈梦接过自家小妹,忽然发现她面庞之中隐隐透露出几分血色来,目中不由一颤,忽又想起天色将暮,小妹精神头应当快好起来了。

    这楼从外头看来,破旧不堪,门上朱红的漆已尽数掉光,门环油光水滑。

    秦昭握住门环,立时有一股阴寒的冷意从掌心只冲向额前,她抑制住自己想要放手的冲动,快速地撞击起门环来。

    根本没有人应!

    秦昭咬着牙,这个臭道士最喜云游四方,不知道是不是又跑到哪里去了,可里头的琴音又是怎么回事?

    她再顾不得许多,后退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飞身一撞,本就破烂的木门再经不起摧残,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便砰的一声扑倒在地。

    一个巨大的塑像瞬时映入众人眼帘,入目便是置在腿弯之间的双手,指节圆润,竟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气息。

    “紫云!”秦昭熟门熟路地摸进去,冲着里头大喊起来,“快,有事相求!”

    沈梦跟着秦昭踏入观中,楼顶射下一抹熹微的光亮,正正洒在那塑像闭着眼的面庞上,她呼吸都不免滞了一瞬。

    此像眉目深沉内敛,气质平和,臂弯一柄拂尘,虽是石塑,却在移动的天光云影之间隐隐有些随风飘浮的模样。

    这个塑像,太像真人了,真怕她下一刻就睁开眼睛。

    秦昭却是见怪不怪,连木梯也顾不得一级一级跨了,红色的身影在楼间翻飞,直往琴声来处去。

    抚奏之人不知是谁,零零散散的破碎弦音,秦昭只想用刺耳二字形容,她推开虚掩的房门,一道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紫云!”

    那人闻言,这才停了手中抚奏,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昭,射出凌厉的寒芒。

    不是紫云。

    秦昭下意识后退几步,那人便轻柔地抬起触着琴弦的手指,立时拿起放在身侧的拂尘,从地上跃了起来。

    翻飞旋转的白袍将她衬得像一只飞速而来的箭,秦昭将身往后一仰,堪堪错开这一击。

    “你是谁?”

    那人却似乎听不见她的发问,只不知疲倦地进攻,进攻,再进攻,手上拂尘的毛都快被秦昭薅秃了,她却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你究竟是谁?”秦昭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跃,一只脚正虚虚地放在那张古琴之上,“你不说,我就踩烂你的琴。”

    此人面庞终于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松动,她目光死死盯着秦昭脚下的琴:“不可妄动。”

    秦昭确实并未妄动,而是又将靴子往下移了两三寸:“你是谁?”

    “我,的,琴!”

    她面容却忽然扭曲起来,猛然朝秦昭冲来,掌心掀起凌厉的罡风,力量之大,差点将秦昭吹倒。

    她飞身而来,抬手取下绾着发丝的木簪,散落的银发飞扬,趁得她整个人如同鬼魅,她猛然刺来,口中低声道:“师父之命,不可违!”

    秦昭抬手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簪尖擦过指尖,瞬时有芝麻大的血点渗了出来。

    不过又一瞬,那人竟又立时停了下来,她扑向秦昭,眼神有几分焦急,一把抓起她受伤的手掌:“秦姑娘,我不是有意的。”

    秦昭一愣,将欲抽手,却被拉得更紧,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情况,这人究竟是谁?

    她见秦昭指尖伤并无大碍,终于松了一口气,随意将长发一绾,望着光秃秃的拂尘怔愣了片刻,这才捡起来甩在臂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躬身,单手行礼:“小道,小道木银,家师外出云游,命我守好此观。”她望着秦昭笑了笑,额心的一点朱砂似乎闪了闪光,“方才多有冒犯,诸位万万不要怪罪。”

    几人也没空再去追究她方才怪异的行径,只赶紧将沈茹的病情一一道来。

    “这同你的病十分相似。”木银牵过沈茹的手号起了脉,“一样的,脉象无恙,再正常不过。”

    秦昭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虑:“紫云何时收你做的徒弟,为何从前并未见过你。”

    木银将欲起符的动作顿了一瞬,又立时动起来,“我入门许多年,都在山中,前些日子师父才允我下山,秦姑娘病症奇异,师父常与我说,故此记得深些。”

    只见木银的手指虚虚地在空中一顿飞舞,而后她又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一张黄澄的符纸,咬破手指又是一顿笔走龙蛇。

    顿笔一提,符纸之中赫然两道重叠的符咒,底下那道泛着金光,上头这道血色阴郁,像有黑雾缭绕一般。

    她抬手起诀,叽哩哇啦不知念了些什么,手掌瞬时将符纸拍入沈茹体内,金光闪过,那符纸便没了踪影,而沈茹的身体则荡起水波一样的金光。

    秦昭望得眼睛都直了,她知晓紫云此人话间轻佻,道术却异常厉害,不曾想她的徒儿竟也这样有本事。

    秦昭只觉得木银方才对她的冒犯也成了武艺高强,一时间不断对她投去佩服的眼光。

    这下,沈茹合该醒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木银脸上自信满满的笑容缓缓凝固起来,沈梦的眼眶愈发红了,秦昭望向木银的眼光也由钦佩缓缓变作怀疑。

    木银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抬手道:“诸位不急,小道虽不精此法,但师父的教诲还是领悟了几分,且容我再试试。”

    无法,现下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眼看着木银打入沈茹体内的符咒从两道变作三道,又添成四道,五道,六道。她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渗越多,画第七道符时,并拢的两指都在颤抖,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沈茹衣襟上。

    沈梦伏在沈茹前方,声线颤抖:“道长——”

    木银顺着声音抬起眼,正色道:“施主,你可愿再让小道一试?”

    沈梦眼眶中泪光盈盈,她扭头望向秦昭,见秦昭只纠结了一瞬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第七道符纸没入沈梦的身体,同方才一样,如涟漪般的金光闪过后,便没了动静。

    而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三人相对而坐,不发一言,只愣愣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沈茹。

    耳边是滴漏的声音,仿佛鼓锤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众人的内心。

    下一刻,沈茹缓缓掀开了眼皮,她目光依旧浑浊,头脑却立刻清醒过来:“阿,阿姐……”

    木银见状,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她垂下眼皮,须臾再睁开时,目光又变得凶狠起来。

    她下意识地拾起拂尘,将木柄倒转过来,直冲冲地指向秦昭鼻尖,力气虽已不支,声音却还是强撑着气势:“赔我拂尘。”

    秦昭一愣,这又是怎么回事?紫云收的徒弟,果然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可下一刻,她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再没了力气,咬着牙思索了一会儿,将木柄对准自己的额心狠狠一击。

    于是乎,她也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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