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阳

    花了些银两将许敏赎回来之后,那晏家父子便放言要一家北上投奔远房,再不回来。

    许敏整日里浑浑噩噩,借酒浇愁,白川翻了个白眼,他敢做不敢当,这会儿又在这里故作惆怅,看得她浑身鸡皮疙瘩。

    谁想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白川坐在围墙上吹风,恰好见有个伶仃落魄的人影从角门鬼鬼祟祟地溜回来。

    她立时跟上前去,才发现是毫无神气,满身酒味的许敏,他呆愣愣地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了许久,直到后半夜,才压抑着啜泣起来。

    第二日,他便忽然振作起来,将整个人埋在丹房里,日夜不休,废寝忘食,如此两个极端,看得白川忍不住蹙起眉来。

    可她偷偷溜着去看了几次,许敏满面红光,即便大汗淋漓,也干得不亦乐乎。狭窄的丹房从早到晚都是烟雾缭绕,许敏撸起袖子,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断重复着动作,称重,碾碎,熬煮,都是他亲力亲为。

    白川也试过凑得近些,好好瞧瞧有没有什么药方之类的,桌案台子翻遍了也没找到一张纸。

    想来从前那个说法——药方只在心中,所言非虚。

    五个月的时间飞速过去,原先还干劲十足的许敏耗了这样久,身体也不免虚耗下来。偏他又执拗得很,亲爹来劝也没用,即便亲爹将他的小称踩烂,他也能面目波澜不惊地从抽屉再取出个新的来。

    许老先生直摇头:“这孩子怕不是中邪了……”

    而后,白川同谢玄便接到了一个消息。

    许敏投水,死了。

    似乎就是白川见他偷摸回来的那一日,宴石开带着儿子宴则,拎着沉甸甸的银钱,北上投奔远房亲戚去了。

    没有带上宴则的母亲。

    因为她在那一天,就已经溺死在水里了。

    许府中氛围凄怆,老迈的许先生端着个木匣立在堂中,眼神呆滞地望着黑漆漆,没有一丝生气的棺椁。

    听到脚步声,他浑浊的眼球才生涩地转动了一截:“大人,你来了啊。”

    “节哀。”谢玄点燃三炷香,插在棺椁前的香炉里。

    许医官叹着气:“我说他怎么忽然改了性。”他朝谢玄走近两步,递过匣子,“他已做了够门中用五年的解药,就在后堂堆着。”

    谢玄接过匣子,整个人都愣了片刻:“那,那这匣子里是……”

    白川也凑过去,望着谢玄打开匣子,只见偌大的匣子里只有两个小巧精致的瓶子,一红一绿。

    “后堂所堆,都是一月一服的解药,敏儿耗费心神,也只做出一瓶能永久解毒的药丸来。”他抬袖拭了拭眼角,“便是里头红色那个瓶子。”

    谢玄将那红色的瓶子拿起来,在掌心里掉了个个儿,将瓶口往白川这边偏了偏。

    白川视线循着瓶身望进去,可见里头静静地躺着个晶莹剔透的药丸,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那这个绿色的?”

    许医官合袖,松松垮垮的眼皮里全是倦色:“这是小儿赠给大人的。”

    他吞了吞口水:“小人冒犯了,接下来的话都是小儿那个死人请我转述的,大人应当不会同死人过不去吧?”

    谢玄缓缓摇了摇头。

    “小儿知大人所行之事伤天害理,这些年也算有您照拂,这粒药可解了大人面上的那张假脸。”

    谢玄上前一步,腰上的长剑瞬时出鞘,已然放在了许老先生的肩上:“先生慎言。”

    许老先生却是不紧不慢,面不改色继续道:“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已经没了心思同大人周旋,您要杀要剐,都请便。”

    “老身不知大人都经历了些什么,可还是想说一句,回头是岸。”他耷拉的嘴皮上下拍打,吐出一句多少有些扎心的话。

    谢玄垂了眼,缓缓放下了长剑,薄唇轻启:“老先生葬了许敏,便远走他乡吧。”言罢他端着匣子,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

    破碎的天光勾勒出他有些单薄的身形。

    回头,他才不会回头。

    *

    白川将双手枕在脑后,抬眼望着因坠满花朵而颤颤巍巍的梨花枝条,阳光透过花瓣,洒下细碎的光斑。

    她轻轻阖上眼睛,只觉得浑身都被温暖包裹着。

    忽然,眼皮上落下了一滴冰凉,她立时睁开了眼睛,方才还晴空万里的旬阳,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已经风云大变,淅淅沥沥的雨水瞬时洒了下来。

    她可再不敢在树上呆了,记得幼时,自己住的地方,似乎有人因此被雷劈死了。

    她跳下来,身旁的纷纷扬扬的雨水,也被一把不知何时递过来的伞尽数挡开,她偏过头,目光撞进一双清亮的眸子里。

    谢玄缓缓抬起伞檐,面目颇有些为难:“我在周围打听了一番,这这宅子里从前确实有一户人家。”

    白川眼睛亮起来。

    谢玄又道:“但是时间太久,这周围前几年涌来不少流民,对这家的情况都不大清楚。”

    白川环顾这宅子周围,院心早就被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占据,破碎的砖瓦在风雨里摇摇欲坠,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她又颇有些懊恼地垂下头来,一面走,一面甩些腰带上的丝绦:“如此,这线索算是又断了……”

    谢玄将伞往她那边偏了偏:“你定还能记起来,下一次,说不定就知道当时你们搬去哪里了。”

    白川点点头,没再说些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精神头大不如前,叽叽喳喳几句都觉得费劲得很,昏睡的时候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白川。”谢玄的声音里带了些急切,“我叫了好几声,你怎么不应我呢?”

    是啊,她的耳朵似乎也不大行了,她止了步伐:“谢玄,我大概,快去投胎了。”

    谢玄的手掌轻轻落到她脑袋上:“即便如此,我也信,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他持着伞的手指紧了紧,“你,你打算把那半截镯子留在哪里?”

    白川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拉过谢玄,来到一堵长满青苔的围墙下。

    “就是这里。”

    “你打算藏在墙角?”谢玄失笑,语气里似乎有些委屈,“你就这样对待我给你的好镯子……”

    白川摇了摇头:“我的身上挂不住东西,总不能一直攥在手里吧?”她轻笑出声,“等我生魂归位,亦或是投了胎,就来这里将镯子挖出来,然后去找你。”

    言罢她便开始从墙边数数:“一,二,三……十二。”

    她往第十二行列块上做了标记,转头又数起来,“一二……”

    第四排,第十二列。

    白川从地上找了根木棍,熟门熟路地敲击起来,那砖块便落了地。

    若她的记忆为真,从前家里穷,砌墙的砖块绝不可能是实打实的青砖,里头定然都混了泥土。

    果不其然,裂成两截的青砖中间空落落的,想必里头的泥土也被雨水冲刷殆尽。她将镯子放进去,按紧泥土,随意对了对缝隙,而后砖归原位。

    “这是谁教你的?”谢玄心中不免好奇。

    白川不假思索地回答:“应当是我娘。”她记忆的片段模糊,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将她自己都惊了惊,这似乎还是她第一回想起自己的娘亲。

    娘亲从前曾利用书籍传密信,譬如一二五,就是这本书第一回,第一行,第五个字。

    一连串的数字,随着快马狂奔,有时带来的消息是让娘亲开心的,这时候她就会摇着拨浪鼓逗一逗自己。

    白川很少能想起这样温馨平淡的回忆,一时间都快忘了自己还蹲在墙角,满手泥泞。

    谢玄拉过她的手,放在池子里轻轻揉捏着:“那你这两个数字,又是什么意思?”

    白川的眉毛扬起个俏皮的弧度:“这是我的生辰呀。”她咧嘴笑着,清脆的声音就这样散在雨里。

    谢玄手上动作顿了顿:“那不是快到了……”

    白川将手从水里拿出来,抽出谢玄怀里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一张脸凑过去:“怎么,你要好好替我操办一下吗?”

    谢玄抓过手帕细细叠了:“你先前怎么不说?”

    “我也是今日才忽然想起来的。”她细细想了想,“你不是也从不过生辰?”

    “父亲说,母亲因生我难产而死,所以,谢府从不为我和兄长过生辰。”谢玄的笑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可我也知道,这当是他哄我们兄弟二人的,我们的母亲不是难产而死,而是她从来就不愿同我们相认……”

    白川见他形容颓丧,立时拍了拍他的前胸,笑眯眯地道:“既如此,你与我过同一天就是了,还省了不少事。”

    白川走着,满怀期待道:“到时候,你要给我烧多多的纸钱,多多的衣裳,做一场大大的法事,这种时候再不许小气。”

    谢玄只低头不断应着好。

    “那你呢,你想要些什么?”白川停下来,定定地望着他。

    谢玄深吸一口气,将要开口,却先被打断:“沉冤昭雪之外的,你就没为自己想过吗?”

    谢玄低头望着她,青色的衣裳仿佛要同外头的雨水融为一体,白川看着他的薄唇翕动,耳旁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说:“我想要,你永远都不要忘了我。”

    耳边的嘈杂如潮退却,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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