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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花开(五)

    完颜康抬起眼睛望住面前的老人,那里甚至已有了最后恳求,他的那对眼睛好像已经在恳求沈青衣不要再说下去。

    也直至这一刻,沈青衣忽在心底同情起这个年轻人——

    但这世上本有一些事绝不是不说,它们便不存在,若任由它障人耳目,才会酿成人间真正的惨剧!况且沈青衣也已听到小梳的脚步声已在客栈最近的那一道转廊处。她的脚步虽很轻,却甚是雀跃,让她的身形定像一只春天穿拂在鸦黄色的柳荫中的莺鸟。

    这般的莺鸟,若一日停啭了歌喉,让人间再听不得她切切的歌喉声自是件悲痛的事,但若叫另一件事忽毁却她一生,岂非比再听不得她的歌喉声更让人痛苦、难以回头!

    所以沈青衣便只得道:“少康应听说过十六年前,慕容武威之事。”

    完颜康面色一乱一萎,只得点头:“少康略有耳闻。”

    沈青衣道:“慕容武威为巴结你金室皇族,便千方百计将女儿嫁给当时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四皇子,盼望慕容丑能为大金皇后,便可以借金国兵力复兴两燕之地。”

    完颜康只得苦笑:“他此举实为不智,且不说南燕早已是风中飞灰,我大金即便获取两燕之地,又怎可能随随便便吐出唾手已得之物,为他人作嫁衣!”

    沈青衣点点头:“可是一个人的心智若为利所驱,怕便没有十分的心智!你四叔的正妃既不得她丈夫的喜欢,慕容丑以侧妃嫁入四王府后,十月怀胎,却于即将临盆之夕,慕容一家悉数被一伙江湖人物洗劫,全家无一幸存。”

    完颜康忽全身生寒,控制不住骨髓中一股寒意直窜至胸口。

    沈青衣便道:“你是猜到了什么?”

    完颜康面色已苍白如纸,他沉默,是因为他已不能说,他已知道自己这时开口的可怕之处。

    他早些年自然也知道一件事,关于他父王的那件事,甚至他知道苏玉望相瞒的,或许本是同一件事!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一件事之后,其实本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有可能会关系到十六年后自己的事!

    沈青衣道:“幸好慕容丑于那一年年末,到底只诞下一女,这自然让你金国皇室松了一口气,但他们到底忘却,慕容丑虽只是个女人,却也到底是个人,所以在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慕容丑便趁着夜半无人,抱着那位甫出生的金国小郡主跳了中都城的护城河。”

    完颜康只觉手足甚是冰凉,仿佛何时也同沐了那一场十余年前的风雪,他的心却何时沉得比他的身体更深些。

    沈青衣既瞧着眼前的康王孙,他的双目中也更不知回忆起了多少,一时面颊俱是怜悯:“风雪本是无情之物,但一个女人若到最后一刻只求离开你大金国都的四面围城,你便该知道她心中的苦有多深,恨有多重,便是那般大的风雪,竟也阻挡不住一个心死如灰的女人走过去的脚步。”

    完颜康却已垂下头颅,他一向是个坚强的少年,他本也绝不需要为整个完颜氏背下过往的罪孽,他此刻的目色却已不敢轻易抬,他喃喃似自解般低道:“但慕容四婶在宗人府所载乃是死于风寒症。”

    沈青衣摇头叹道:“不错,区区风寒症——于你们完颜氏来说,合该女人的一条性命本不如蝼蚁!

    更她究竟是如何死的,死在何处自然也根本不重要!

    但对于我来说,我若看着她后生的十六年中每一日、每一夜重复的痛苦,我却不能不怜惜她,但你也知道,对于一个心死如灰的女人,活着既是一种折磨,所以我若要保全她的女儿绝不走上同她母亲一样的路,我便绝不能告诉她自己的身世,而只能说她是我在海上捡来的孩子!”

    完颜康忽然想起来有个女孩子好似曾说自己是被人从海上捡来的孩子,她后来在海上,便同样捡来了沈哭!

    这世上当然没有那么多的巧遇。

    但深蓝色的大海,它既有埋葬一切的能力,它却也有养育一切的能力,慕容丑的生命既已经结束在十六年前,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个叫青姑的可怜女人,但对于有个可怜的孩子来说,她的生命到底刚刚开始,该被更好地对待。

    “慕容丑会回来复仇,只因她的确有恨的理由,她恨她曾经的丈夫哪怕娶了她作为妻子,却也不能保全她和孩子的性命,也更因为杀了她慕容一家二十三条性命去邀功的人,如今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贵极人臣,本是少康你的父亲——六王爷!”

    “我自然无法、也本不该去阻拦一个心怀仇恨的女人去做她在这世上唯一想做之事!

    但这世上男人报仇的法子会直截了当许多,而慕容丑既是女人,她的手上若没有足够的能力,她便只好让自己的心思一日日变得更深些、变得更扭曲些,当她的心里已想出那些出离可怕的法子的时候,她便已同她的仇人一样地可怕、可悲!

    我从前准许慕容丑回来复仇,只因为这个女人的心里实在太苦,我既救不了她,又如何能毁她唯一自救的法子!但这一回不一样,她不但要毁了她自己,她还要一并毁了她的女儿,所以我绝不能再束手不管!”

    完颜康全身的骨骼已然挣痛,他早已想走,他唯将残存的理智压着他最后的冲动感情。

    沈青衣那对洞彻世间罪孽的双目却也正盯着他看,她叹道,“我察少康之智,便知你已全数明白我刚刚说了什么,我也知以少康的定力,定有能力将慕容丑已搅起的那些可怕风波泯于无形。”

    完颜康这才霍地立起,他的鼻翼剧烈翕合:“少康未必……未必……能!”

    沈青衣却也已将每一个字还清清楚楚叮咛到他耳边:“不!少康,我说过这件事必是为难了你,少康便该知……这世上能真正妥善解决此事的,也唯有一个你而已!”

    她道:“我离华岛可以拘禁一个人,一年、两年,或者十年,却拘禁不住一颗心,拘得久了,那只会化成为另一个慕容丑!少康你自然也盼小梳将来还能有些开心的日子,又或者等将来有一日,等沈哭放下心中隔阂,她也会有一个好归宿!你本该是她最能依赖的至亲胞族,你自然也会为她高兴。”

    沈青衣这时走到完颜康身后,她将完颜康身后的那道门打开,门外果然已没有人。

    只有栏杆上摆着两条热气腾腾的黄黍糕!

    还有空空的庭院,依然热烈的阳光,芬芳的四月燕都的风花烟树。

    但春风有时也能杀人,春意有时也能伤人,最寻常的真相也能让人伤心断肠!

    沈青衣当然知道,有个小姑娘既想把这碗还热气腾腾的黄黍糕在最快的时间送到她手上,她走回到这道门边的时候,便本应有她十六年中最愉悦的心情、最开朗的笑颜……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难以预料且残酷,残酷到沈青衣有一刻也忽有些后悔救下当年的慕容丑!

    晚灯映花正开,好一座锦绣簇拥的城。

    神思恍惚行走在燕京连绵花灯下的康王孙依稀觉得自己是坠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但这场梦无疑是场噩梦,那梦又或许已早早就结束,惟他还在梦中,还疑在梦中,如醉、如杀,只得一步步走出那间长平客栈,又一步步走到这无忧山庄来。

    因为无忧山庄此刻一定有他要找的人!

    纷纷桃花下果然正有一柄剑舞得团团,剑光雪影中但见寒气如四海来逼,每一招都出于寻常水波间,忽千头万浪攒尖突起,每一波澜又都变化出万端杀人之心——这自然绝不会是无忧山庄的剑法!

    白驼山庄的剑法只为杀人,每一招都冷冽无情。

    但这套剑法却大气磅礴,气象万千。

    既气象万千,它杀人的能力本也更强,更天罗地网,绝处无生。

    这样的剑法本就很少见,这本出自海上的剑法。

    花前的人剑柄一挽,猛将千万道惊涛骇浪般的剑气还收起变成一柄银剑,他的话声也如同他的剑气合而成凛冽一线:“你现在已知道同我打赌的女人是谁!”

    康王孙便冷冷怨道:“不错!”

    欧阳无忧猛扭过头看着康王孙,目中也已有痛苦:“但你既已看过这套剑法,你当然也已明白我为何要同慕容丑打这个赌!”

    康王孙的口中不觉更冷,双目却也更迷茫些,他道,“不错,我也已知道你为何要打这个赌!”

    欧阳无忧道:“我知道你心中难免怨恨我,但你也已看到,这剑法甚至还不是临风薤谷的武功,它只是来自离华岛自创的武功!”

    康王孙道:“所以呢?”

    “所以,只要是出自临风薤谷的东西,它们一定只会比这更可怕,不管是那里的武功,还是那里的人!——所以像她们那样的人,本来我们也绝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撞见她们。”

    “不错,她们的确很厉害、也很可怕。”康王孙喃喃道。

    欧阳无忧便继续冷笑道:“但我们却绝不能这样轻易就被她们打败!”

    康王孙面上的愤怒忽消失了一半:“不错,我们绝不该这么容易就被打败,不管是临风薤谷,还是离华岛!”

    欧阳无忧蓦地又是冷笑一声:“所以你现在可需要一个女人!”

    康王孙的双瞳蓦地收缩了一下,但随即松开,冷冷道:“不错,我现在的确需要一个女人。”

    欧阳无忧猛大笑一声:“那么我的从澜台既已为你备下了女人,你为何还不去!”

    从澜台就在这庭院中,就在那片桃花林中,所以康王孙的脚下已一步步朝着它走去。

    从澜台四周拦有白纱,那白纱偶为风吹动,它们大多时候又是静的,它们静的时候,那些凋落的红色的桃花便将它的边沿一些些掩葬了,聚成一个淡红碧红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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