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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花开(六)

    四面纱,一个冢,但那里面却静静躺着一个女人。

    康王孙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忽然瑟缩了一下,他刚刚拂开那道纱,他的身形忽已定住,他俊俏面庞上的痛苦忽又已重新如海水般重聚,要像那种海水般的剑法杀了他,他这时才突然想到,那个女孩子后来既没有再出现在长平客栈的屋子里,她后来又去了哪里?

    她现在又为何也出现在无忧山庄?

    但她此刻会在无忧山庄,此刻就躺在他的面前睡觉,他竟也觉得全然无一分不该。

    他何时竟已以为她本该就在那里,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就像眼前这一幕一样,就像这四周的空气和清风一样!

    因为他认识她虽只用了十余天的功夫,可这十余天的功夫,她竟一丝一毫都没有浪费,她为他拼尽性命,同他同生共息,他既全然未给任何一个女人过这种机会,但这个女孩子却从没有的机会中,就这样夺去了一个机会。

    他本以为她从此的一生都会像空气那样自然存在他的生命中,他本已决定承担起这女孩子的一颦一笑,哪怕她有时哭了,他也会替她将那些不小心为他流下来的眼泪擦掉!

    他本意如此,也是唯一肯如此破开心迹的一次,却终于成了眼前的笑话,要将他那些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和情义还冷冰冰推回到胸膛里藏得最深最远的一个地方!

    但这女孩子如经躺在这里,她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她可是也经历了和他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折磨,所以才会又被欧阳无忧毫无防备地又掳来了这里,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里!

    甚至他忽然想到,她本才是有个故事中最无辜的人,比他更无辜!

    …………

    康王孙站在那里,他的面庞痛苦,他此刻的魂正好似也被那些红色的、正落的桃花刺伤,要一滴滴流血而尽而亡。

    欧阳无忧既是一个神奇的人,他能做到他能做的任何神奇的事便都不奇怪,他这时站在康王孙的身后。他便猛道:“我告诉过你,你一旦你对她动了情,少康,我会立刻杀了她!”

    康王孙随他喃喃道:“不错,我也允诺过你,我此生绝不会对她这样的一个野丫头动情!”

    “但现在,我当然已不可能用我手中的剑杀了她。”无忧公子冷冷道,“因为这世上如今能真正举剑杀死她的,只有你自己,这本是你一意姑息自己该得的惩罚!所以我哪怕是冒着性命危险,我也已将她带来了这里,如今我已兑现了我的承诺,便是你该兑现你的诺言的时候!”

    他道:“我知道你今日见到的人、听到的故事、将做的事,一定会让你一时很惊讶、很痛苦,但我是你的朋友,我自然绝不要别人看到你的懦弱、可怜!——所以我能做的,是有始有终;所以你能做的,你也要有始有终。”

    康王孙已走入那四面纱中,他的俊拔身姿已缓缓在那个小姑娘的身边坐下,她脸颊上那些沾着的黄色桃花蕊此刻当然已不见了,他盯着那小姑娘许久,他也已明白,若有一个事实在眼前,他也必得‘杀’了她,他才能救回他自己!

    他后来将自己躺在这小姑娘的身边。

    他躺在她的身边瞪大眼睛望着四面纱外的天空。桃花林在月色中虽然成了墨影一团团,但那绝世的芬芳,那沁人的花香却绝不会因为黑夜的来临而减色一分。

    他后来便在这桃花林中睡了过去……

    从澜台外那黑漆漆的花影中何时却已立着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半分不离地盯着桃花林中的动静,她原先坐在一棵桃花树上,等四面纱中的少年人倒地睡去后,她便从桃花树上跳了下来。

    此人的目中一直有犹豫和复杂,她跳下桃花树的时候,她目中的犹豫和复杂便最盛,最为难着她。

    沈青衣叹了一口气,终于抬步往前走去。

    沈青衣往前走出两步,便忽发现身前何时已站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背着无忧山庄的剑,使的却是她离华岛的剑法。

    沈青衣顷刻明白,如果她执意要走近那四面纱,那么大概率就有人要使着她在离华岛上自创的碧海剑法来刺在她的身上。她已见识过这两个年轻人的友情,所以她已丝毫不会奇怪这个年轻人会这么做!

    但她后刻从那年轻人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年轻人的剑既未动,他只动了动身子,就已将路让开。

    “前辈可知道他今天去客栈的目的?”但年轻人忽问道。

    沈青衣微微苦笑,她当然知道:“他若不是准备去跟我提亲,也应该是要做和那件事差不多的事。”

    “前辈!”欧阳无忧的面色已变,他从未想过沈青衣会说出这样坦白无欺的话来。

    沈青衣当然也是个老人,但却不是每一个人在变老后都不可理喻,面目可憎。

    这本也是沈青衣的特别处,又或者是离华岛或者临风薤谷的特别之处。

    今晚的月色既是不错,沈青衣这时仰目对着头顶的灼灼桃花道:“他虽然只是以六王府中一株桃花作聘,但我离华岛上若真有一场值得喝的喜酒喝,我老人家也是绝对不会不许的。”

    但她已当先叹了口气:“但你也已知道,慕容丑既做错了一件事,你既又跟着她做错了一件事,我老人家若不想有件事情变得更一发不可收拾,那么在它真正伤害到所有人之前,我最需要找的便是整件事中最最关键的一个人,也是唯一有用的人!”

    “我历来不会劝人,却也知他今日的遭遇大概已是他一辈子最讨厌的一次!”这老人道,“所以等他醒来,你便告诉他,天意难问,若非是不得已,我绝不会这般为难他。世事如潮,总有一日,他必也会将今日的痛苦忘掉!”

    “但你却不同!”沈青衣蓦地转身,她的目光已变,从温和慈祥,忽变得秋风锋锐些,“你若要用这套从慕容丑那学去的剑法去杀一个真正的高手的话,那么当你使出这套剑法的那一刻也一定会是你这辈子最后悔的时候,但这后悔你却绝对没有方法补救!”

    她刚才当然也已看到这个少年的身手,一个年轻人若能在一两个月的短时间内就将碧海剑法习到如此精练程度,他的根基和他的能力绝对不俗。

    所以他要对付的对手也绝对不会是一个俗人,而是江湖中一个真正的高手。

    所以沈青衣才会有这脱口一劝!

    欧阳无忧的脸色果然已变,他只要转一转眼珠子,就已明白沈青衣所说的那种绝不能补救是什么,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无法补救任何一件事:“但无忧却觉得这套剑法的精妙已是我平生见过最厉害的一套!”他努力掩饰着胸口的起伏,尽力心平气稳道。

    沈青衣叹出一声道:“所以你不否认你的对手的确是一位厉害之人?”

    欧阳无忧的双唇忽微微翕动,但他马上说道:“不错,他的武功或许还不能及临风薤谷中人,却已是当今武林的五位宗师之一,只是他的品行绝担不起宗师二字。”

    沈青衣微是沉吟:“那么你如果真的有那么恨那个人,那么你到四十岁再使这套剑法,去找到他,试一试去打败这个人!”

    欧阳无忧的脸色又猛变,他的脸上忽有最希冀的狂喜,也有最可怕的失望,“四十岁?”他一口一口咬出这三个字。

    “不错!”沈青衣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失望,但她只得点头。

    她道:“只因这套剑法本是我自创给慕容丑用的,慕容丑踏足离华岛之时既从无半分武学造诣,所以她如今使出这套剑法的威力也只及你刚才的五六分,这五六分足够她应对六王府的侍卫,却又绝不是苏玉望的对手,所以这五六分便让她每一年开春的时候还能回到离华岛。”

    欧阳无忧原先只是嘴唇在颤动,他此刻的双颊竟也已在颤动,他好似也已在听一个绝不让人舒服的故事。

    讲这个故事的人当然也并不轻松:

    “只因慕容丑的心思既全不在剑法之上,她的天赋也并不高,所以她十六年所练之功效自然便不及你一月所成,但她剑法中的漏洞却也因为这十六年便又只有你使这套剑法的一二,也就是她死一两回的时候,你已死了七八回。”

    这当然是个听起来极其荒谬的说法,欧阳无忧冷笑,他没有说他信或不信,因为他已有比他说话更有意义的东西!

    他已使剑,他的剑招如月华满泄,如果他正意在杀人,如今的桃花林中便已横尸遍布!

    但几片簌簌声忽从他那片无懈可击的剑光中钻进去,它们落在欧阳残月的膝盖、腰心,手腕,最后一声去得最晚,去得也正是欧阳无忧的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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