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康面向北窗，面颊上接触了雪峰顶飘来的雪馓子后，原先有些松动的表情，此刻已转坚毅、坚定。
“贺铸，冬祭之事，不仅是个人荣耀，更是关系家国安宁、黎民福祉的事，若为一己安然废弃百年礼制，天降灾祸于大金，则我完颜康便是金国罪人。再者，长白山已在眼前，我却畏缩艰险，不敢再踏足一步，这也不过表示我完颜康不过胆小怕事之辈，岂还有立足天下人面前！是以，明知前是十万凶险虎狼地，我完颜康也绝无退缩之理由！”
他徐徐转身看向身后贺铸，清亮双眸中倒映出雪山寒色：“但若我能在诸完颜先人前，以我之智、以我之勇化险难为平途，是否也就是已向列位祖先证明，向中都城中的皇帝和完颜宗熙证明，我完颜康今后将有真正的资格来做这片土地的天授之子，这国祚合格的传承之人！”
贺铸额上冷汗层层而下，猛噗通一声跪下苦求：“属下还恳请小王爷再斟酌！”
完颜康眉目一凛，但见贺铸此刻惶恐神态，也知他此决定一旦下了，不异于也同在贺铸肩上压下千斤重担，是以话到嘴中已转最后冷静：“贺铸，我若未战已退缩，又何来资格、何来面目再回燕京，或许宗熙要的就是我铩羽而归，要我六王府再无颜面立足京城，而欧阳白其心可诛，便是也要在此关键一刻欺我一欺！所以此事我心意已定，宁向虎山行，白皑皑死在这雪野之中，也不可受史家笔墨之诛，为唾沫星子所黑，为一介江湖武夫所辱！”
贺铸听他这一番话后，胸口也是心潮澎湃几如山河倒垂，他自小人在王府，又这三五年跟在完颜康身边，自然知道完颜康温润如玉之表下，实有心性坚韧如石，此刻明知劝挽无用，便也已暗暗下了要同完颜康同对扑面而来的艰涛险浪的决心。
他方起身，准备明日上山安排，完颜康这时却又再度叫住他：“贺铸，以六王府的名义发檄天下江湖，若还有谁欲与我完颜康为敌，届时黄泉碧落，甘愿奉陪到底，死不成悔！”
贺铸凌然回身：“属下明白！”他一扫先前重重忧心，此刻已预备全力向外御敌，但多年朝中生活，心念微转下已脱口而道：“只是圣上一直不喜欢朝中之人接触江湖中人，此事一旦为圣上知道，恐圣心不悦！”
完颜康凉意一笑：“要的就是圣心不悦、圣心动怒！此回宗熙既然要我完颜康的性命，这一局生死，那棋面上便绝不该只摆上我完颜康的性命，也一并要将他四王府全数压上筹盘，一盘定输赢，再无反悔，筹码就在我完颜康此番是否能活着回到燕京城中！”
想此事虽发生在长白山脚下，却实已关燕京城中最大最后的一场博弈，贺铸闻言，猛然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拳，朗声道：“属下悉遵小王爷之令！”
贺铸既出了行宫，后刻里面便只剩下小梳一人呆呆望住完颜康。
行宫内偶有穿窗寒风掠过整幢空荡荡殿里，小梳是感觉了寒意，浑身一抖，愣道：“少康，你真的不肯回去么？”
完颜康见她眼中一段殷勤希望可见地化成了恐慌，心有不忍，走前一步，轻轻揽她入怀，此举虽是亲昵，他却只觉对她心中怜惜，小梳人在他怀中也只觉刺骨寒冷，未觉有狎昵之处，好久才又问了一遍：“少康是真不肯回中都了！”
完颜康这回点了点头：“小梳，我不能认输。”
小梳勉强笑笑：“苏师父也说，你大概不肯轻易回来的！”
完颜康微微苦笑：“中都城中，师父自然是最懂我的人，可惜他双目被歹人所害，否则我此次长白之行，绝无这等畏头畏尾之说！”
小梳目色听得这句浑身便是无端一抖，忙推开他，疾疾从袖中掏出一枚物事。
她便是以此物击退黑无常，完颜康细目看去，却是一小巧长木盒，他方才已看到这木盒的厉害，是以绝不敢小视，就听小梳这时已说道：“苏师父说，若你真不肯回燕京，便让你凭此物防身！”
完颜康伸手接过，仔细端详：“伤了苏师父双目的，莫非也是它？”
小梳眼神顿时愈发扑朔迷离了些，悄悄垂下双睫：“苏师父说，此盒能一下发射三十六长针，又二十二根细针，长针伤敌，细针上却又涂了天下最厉害的麻药，本是天下最精密的暗器，只是虽一击必中，再要换针却需消耗时间，若一下遇到多些的人，则必败无疑！”
她濡了濡嘴唇还要说，完颜康笑道：“这些，也都是师父让你说给我听的？”
小梳只得点点头，她一鼓作气将苏玉望在离燕京时交代的话全部说完，这当中有些却又是她自己不自觉中说出，连苏玉望都未必知道的，她这一并说出，身子便还在簌簌发抖，浑然自还有些别的原因，但她从前在离华岛既从未遇过险恶之事，如今却已与凶险如家常便饭频频相遇，又如何能不后怕。
一只手忽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双掌心中温暖。
小梳便猛抬头，呆呆瞧着完颜康那对郎亮的眼睛。
长白山山巅终年为雪覆盖，它地根上却暖，行宫便建在其中一支温泉上，特筑了一间宫室专供沐浴斋戒所用。
如今这温泉宫中水汽氤氲，弥漫殿柱之间。
泉水既微带硫磺味道，另自有一股天然木叶香味，后刻翻滚转动的水涡之间，忽然刺啦穿出颗头颅，一径出水，那满头秀发便一绺绺贴了面颊和剔透的颈项间，眼见着她一弓身子，整个身躯便又如尾鱼般再次穿入水中，竟大有将这星辰汤当作了夏日的海面来憩玩。
一道屏风后，便有人轻轻叹出一口气：“小梳何时出来？”
星辰汤里的人嘻嘻一笑：“这温泉水好玩，小梳不将身上恶臭洗去不要出来了。”
屏风后微沉默，半晌：“有好吃的也不出来？”
只听得水声哗啦溅地声音，便有人匆匆裹了袭宽大些的衣服，光着脚匆匆跑到屏风后，跪在说话的人身边，将长袖子草草一卷已去捉矮桌上的油饼。
冬祭之间，行宫中只得素食，她也是吃得津津有味，显然这一路上从中都赶到长白山下，吃冻挨饿得厉害。
完颜康便道：“等吃饱穿暖了，我便让贺铸安排人送你回中都。”
小梳正吃得欢快，冷不丁将手中的油饼挪开眼前，抬头瞪人道：“少康既不回去，又要小梳回去？”
完颜康眉间笑色不由多些：“长白双煞虽被击退，行宫却仍是凶险之地。你自然不可在此久留，你放心，父王所派之人脚程虽没有你快，今日晨间已必能赶到，前事凶险，我既不能分心照顾你，将你送回中都自是最好的安排。”
小梳想了想，遂点点头。少顷两人便还原路摸回行宫正殿，眼见着天际灰白，已要破晓，小梳自去被中躺了，完颜康便在一张桌旁支颐小睡片刻。
不过得多时，就有人来催起，小梳本未睡，猛一个翻身远远从被衾里还拿眼睛瞪人，完颜康便只得笑：“听话。”
小梳只得又悻悻缩回被窝，完颜康既示意他噤声，人临出殿门之际，忽作一笑回头道：“小梳，我记得你的。”
小梳猛听得呆住，嘴角却已带出些笑意，只是后刻生生看着完颜康就这般踏出行宫门去了，到底眼珠中又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