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远点

    徐芳坐在大门口外廊处择菜,准备做晚饭。村里人大都认识,徐芳时不时的会招手和路过的打招呼。

    “这咋又下大了。”徐芳拎起屁股下面的小马扎,不满的往屋檐里挪了挪,以免裤脚被蹦到。

    “连续下这好几天,我前两天刚埋的萝卜坑可别泡了。”

    “多盖层塑料了没。”

    “坏了。”

    方振连忙放下手里的杂活,从墙上铁挂钩取下雨披。

    “诶,诶,等等,等等,你瞧那是不是老木家那个。”许芳伸着脖子边往前探,边喊方振。

    大雨模糊了视线,村口主路上,方振顺着许芳伸手指着的方向,远远只能看见一把粉色的小伞下似乎遮着两个小人儿。

    两边都是漫田和树林,连个能遮雨的地方都没有。

    “拿开。”季淮之现在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语气冰冷的与这肆虐的寒风有的一拼。他不想让她离自己那么近,也不需要她的伞。

    “你以为我想啊,可是这么大的雨淋着了会感冒发烧的,阿奶说让雨淋了头上还会长虱子。”

    木久仿佛在形容一个很可怕的事情。说完自己都嫌弃害怕的缩手抖了抖。

    这些都是阿奶告诉自己的,她在想要不要和他形容一下虱子的可怕。

    木久从小就爱多管闲事,此刻也不例外。

    季淮之不是个话多的,见与她说不通,自己顶着书包快步走出伞外。他发烧或者感冒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再靠近自己,他就…他就……

    木久迈着小短腿根本走不快,还小跑了两次,但被雨水浸蚀的土路,走起来都费事,更何况是小跑,好几次木久都差点打滑摔倒。  早已浸湿,沾满黏土的布鞋在地上留下长长的滑痕。

    季淮之以为木久会哭,会委屈难过,她长那么大应该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走这么难走的路,遇见这么让人讨厌的人。

    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她,任由雨水将自己打湿。

    “哎呦,吓死我了。差点摔倒。”木久撑着伞看着身后差点把她摔的四仰八叉的滑痕。心有余怵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可别走那么快,路有点滑。”

    木久还是赶了上来,粉色的小伞又一次遮住了他。

    季淮之的双手无意识攥紧。神色戒备的看着她。

    季淮之想往后退,但木久下一刻就会撑伞往前移一步,笑嘻嘻的看着他。

    季淮之淡漠的眼底,一瞬间闪过几分波澜。内心似乎在紧张她的靠近。

    雨越下越大,让人分不清是渐暗的天色,还是密布的乌云。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逐渐密集剧烈起来。

    季淮之压下心底的涟漪,板着脸,他想沉声告诉她,他讨厌她,离他远点。

    只是还没等他故作厌恶的开口,耳边便传来了别人的声音。

    “这孩子,你俩就这么走回来的?你爸呐?”方振披着雨衣冒着大雨出现在他们面前,不难听出语气里面还有点震惊。

    “我没等到他。是安安带我回来的。”木久实话实说。语气里面多多少少带了些许委屈。

    虽然季淮之没有多余动作,一直都不远不近的走着,但木久就是觉得季淮之有在等她,而且她走在季淮之后面避开了很多难走的水洼泥坑。

    这不就相当于是季淮之带她回的家吗?

    方振叹了口气,黑着脸不由纷说的把二人一左一右抱了起来。

    等他到家就先给木杨打个电话,问问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季淮之一开始是拒绝的,他反感任何人的靠近。嘴上却说他身上不光潮湿,裤腿还都是泥巴,他怕蹭脏了他的衣服。

    方振毫不嫌弃的一下把他抱了起来。

    “没事,等会儿也是要换的。”

    方振个头有点高,将近一米九几,木久力气小,伞撑在他们头顶被风顶的木久有点要握不住了。

    可能是看木久有点吃力,季淮之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帮她握住伞杆。

    但最后也只是低头掐住自己搭在方振身后发白的指尖。迟迟没有动做。

    “久丫头都吃的啥,看起来小小的,抱起来比淮之还重。”

    木久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往他肩膀上歪了歪肉嘟嘟的小脸。有点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架势。

    “咋,害羞了还。”

    季淮之看着扭捏的木久,默不作声的转开了视线。

    ~

    到了自家门口,方振这才把两个孩子放下来。

    徐芳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还真是你俩,小久你爸嘞?我这马上做好饭了,你俩留这一起吃点,去跟小彪看会儿电视去,我这马上就好。”

    徐芳性格温和善感,看着这么大点的孩子淋成这个样子,心底闪过一丝心疼,作势过去牵木久。

    季淮之知道他们或许是真心实意的要留木久吃饭,但不会是真想留他一起,说了几句端正礼貌的话就沿路转弯往自己家走了。

    徐芳张了张嘴到底是没出声挽留。倒是方振插着腰小声嘟囔了句:“可惜了这么好的娃儿,摊上个那样的瞎种爹…”

    木久是没听见的,提起裤脚举着小伞就要跟在季淮之的后面一起离开。

    他俩家一个方向。

    结果下一秒就被方振瞪着眼一把揪住了后衣领子:

    “你家里有饭?”方振个子高不说,长得又壮,方彪的身材就是随了他,此刻眼一瞪,脸色一板,在木久视觉里,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

    “没有。”木久一下就怂了,耷拉着脑袋,小声回道。

    被牵着走进院门的时候,木久转头看了一眼季淮之离开的背影,她想把伞给他用。淋雨不好。但他已经拐角不见了。

    饭桌旁。

    等木久吃完第二碗大米饭,许芳问她还要不要再来点的时候,木久终于摸着肚子摇了摇脑袋。

    这一举动把饭桌周围几个都逗笑了起来。方彪还在一旁瞪着虎目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木久面前的空碗道:“你竟然比我还能吃?怪不得你力气那么大。”

    虽然很饱了,他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再来一碗,阿奶说了,只有吃的越多才能长的越壮。

    一定是因为木久吃的比他多,所以他才打不过她,一定是这样。

    ~

    大雨停了下来。

    寒夜阴森,不光周围黑灯瞎火的,天上连个星星影子都没有。

    季淮之单手撑额坐在楼层最顶端的露天平层上。

    寒风吹的他手脚冰凉,脸上毫无血色,季淮之僵硬的换了个姿势,双臂环膝而坐,身下铺着的塑料薄膜随着动作发出的细微响动,似是成了他身边唯一的声响。

    刚刚妈妈发了疯的指着自己让自己滚,可他又能滚去哪里呢。

    妈妈之前很温柔,会讲故事唱儿歌哄自己睡觉,会给自己做很好吃的饭菜,会带自己去很多很好玩的地方,他很爱自己的妈妈,就像妈妈之前也很爱他一样,但不管妈妈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还爱不爱自己,他都会一直爱她的,他只有妈妈了…

    随后季淮之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视线穿过周围的荒凉,穿过村中央那些正透着光亮的红砖瓦房,土墙屋,准确无误的锁定在了方彪的家门口。眼神空洞洞的,似乎还有些迷茫。

    晚饭后木久执意要回自己家住,方振没办法,只好抱着她把她送回了村尾。

    看见门口出来的小人,季淮之无意识的抿起了嘴角,目光不受控制的跟随着她。

    “那你一个人不会害怕吗?”

    “不会。”ennnnnn有一点。

    “那你一个人可要乖乖的,别在家调皮,明天大大(和木久爸爸平辈,但比她爸爸年龄大的人用此称呼)来接你,送你和方彪一起去学校。”

    “好。谢谢大大。”

    看着木久从里面拴上了大门,方振这才离开。

    季淮之在天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她锁门,进屋,亮灯。却因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换了个方向,索性继续呆在上面盯着不远处的银杏树林看。

    但没过多久,寂静的黑夜里,随着吱吱拉拉的一阵响动,只见木久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踮着脚费力的打开院门,犹豫了下就关门冲进了夜色里。

    季淮之望着她思索了一会儿,这个方向……他要去方彪家里?

    季淮之感觉自己现在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烦躁,胜过了心中的迷茫。她要去干嘛?

    他不喜欢木久,但更不喜欢方彪,更不喜欢看他俩呆在一起。

    季淮之冷着脸下了楼顶。她想怎样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

    木久想给阿奶打电话,她还不知道阿奶到了没,也不知道他爸爸到哪了……究竟来了没……

    但走到一半木久就越走越害怕,好黑啊,这小沟会不会有小蛇窜出来啊,树林里白色的那个是啥?后背有点冷嗖嗖的,会不会有鬼追我啊。

    木久走的越来越慢,内心极度挣扎,她既想去打电话,可又很害怕想要回家呆着。

    但最后还是阿奶更胜一筹。

    木久想走快点,最后还小跑了起来,可黑灯瞎火的,木久又心慌走路有点不稳当,不小心脚底打滑,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季淮之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安静站了一会儿,明亮的灯光下,满地的碎纸片和烧毁的照片刺的他眼底有些酸涩。

    季淮之拿出扫帚将这些全都扫了起来,放进袋子里,他希望妈妈回来后可以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地面。

    木久爬起来,胡乱擦了两下脸上的泥水,结果手上的泥都带脸上去了。

    木久皱巴着个小脸,情绪低落的往回走。

    “季淮之?”

    季淮之打算去丢垃圾,他不知道妈妈会什么时候回来,也许马上,也许明天,或许很久…

    但他不希望妈妈会再因为看见这些东西而伤心流泪。

    季淮之也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了正前方的木久,下意识蜷起了冰凉的手掌。

    两人互相沉寂了两秒。

    木久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怕他的,白天还好,大晚上的见他板板正正的站在门框处,反应过来后,无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

    季淮之自然也看见了这个动作,黑沉个脸,作势就要去关大门。

    木久眨巴了两下眼睛,电光石火之间不知突然是想到了什么,双眸一亮:“别,等下。”

    木久现在也不管季淮之是不是坏人了,她现在只是很想很想的给阿奶打一个电话。

    季淮之怕她滑倒,皱着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离近后看见她一脸泥,笨重的棉服涂满了污渍,不难猜出她已经摔倒过了。季淮之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她看起来真的好笨。

    “季淮之,你家是不是有电话啊。”木久有点激动又有点小心翼翼的问他。讨好的对着他笑。眼里冒着星光。

    自出事以后,从未有人用这种满含期待,信任,欢喜的眼神来看他。

    也…从未有人会主动来靠近他。

    她的眼睛太亮了,季淮之稳定的情绪被她扰的一乱,反应过来后就想要把门关上,隔绝这双如同皓月般的眼睛。

    “不借。”

    不借?那就是有喽。

    “啪。”木久一巴掌拍在了铁门上,打断了季淮之想要关门的动作。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不行,我帮你打伞了,你就要借我电话。”木久自小骄横,连方彪都不是她的对手。此刻叉腰,装出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其实木久此刻挺心虚的,毕竟是自己非要给他打伞的。

    二人互相对视一瞬。

    季淮之不再理她,松手自顾自走进堂屋。

    木久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便跟着走了进去。只是站在电话机旁,迟迟没有动作。

    “我不会用电话。”木久握住小本子,扣了扣指甲,喊住了要离开的季淮之。语气里似乎夹杂着丝丝心虚和不好意思。

    “号码。”季淮之回转脚步。

    木久乖乖的把电话本递给他:“我想先给我奶打一个。”

    “那她去哪了?”

    “啥?奥,阿奶的姐姐那里。”

    季淮之翻找到上面备注着姐这个字的号码,拨了过去,随后将话筒递给了木久。

    等了会儿并没有人接,木久眨巴了两下眼睛,眼底开始浮现了丝丝水汽,怎么办,她有好多话想和阿奶说,但她联系不上阿奶,阿奶现在到底在哪?

    如果一开始就联系不上还好,可现在就差一点点了,饶是木久坚强,此刻也有点要憋不住眼泪了。

    季淮之不语又帮她拨了一遍。他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

    “喂,谁啊?”一道低哑苍老的女音传来。

    “我找我阿奶……”木久有点委屈,声音微颤,这不是阿奶的声音。

    “告诉她你奶叫什么。”季淮之在一旁沉稳冷静的提醒到。

    木久看了看话筒,又看了看季淮之,她也不知道,阿奶从来没和她说过,她也没问过。她只知道那是她阿奶。她现在更想哭了。

    “那你爸爸叫什么?”清冷的童音里带着不符合他这种年龄般的稳重,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相信。

    “叫...叫木杨。”木久思考了一下,对着季淮之回答道。

    “告诉她。”

    “我只知道我的爸爸叫木杨。”木久现在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了。

    哪怕互相留的是别人家的电话,但总归不会出自己村子,至于各自村子里面,谁家女儿嫁给了谁,那个村的,姓什么,叫什么,生了几个孩子,过得怎么样,谁在谁背后闲着没事不聊上两句。

    木久是幸运的,对方自己家里就有电话,她直接打到了姨姥哪里,也就是她阿奶的姐姐那。

    “哎呦,是小久呐,我是表姨(姨姥的女儿)啊,你等下,你阿奶就在隔壁屋,我去给你喊一下。”

    “谢谢舅姥姥。”木久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并不妨碍她讲礼貌。

    季淮之见状便默默退了出去。

    “喂,是小久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木久的委屈仿佛顿时有了发泄口般,眼泪不要钱的往外掉:“阿奶你现在搁哪儿呢,我没等到我爸,我是和安安一起走回来的,雨下的可大了,我的脚现在可冷了,我刚还摔到了,摔一身泥,嘴巴里都进泥了。”

    院里听到哭声的季淮之动作一滞,但随后还是继续手里的活。

    刘氏一听这话顿时气的不打一处来:“不是你爸说今天一定到的吗,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靠点谱!”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点担忧:“那你现在在哪,摔的严重吗?”

    木久抽噎着一一回答,本来没什么,但一听到阿奶的声音就想夸大一下。刘氏又嘱咐了很多,最后以刘氏回来给她带很多好吃的才结束。

    木久恋恋不舍的挂上了电话,拿起电话本开开心心的走到院中季淮之的身边,完全忘了还要给爸爸打一个。阿奶说姨姥挺过来了,再观察几天出了危险期,她就会回来了。

    木久刚想道谢,手里就被塞了个暖壶,还不等木久拒绝就被季淮之推出门外了。

    “我……”

    “你会烧热水?”

    农村现在还没开始流行热水器,都是用碳火炉或者铁锅烧水用。

    木久低着头不说话,她不会。

    “我可以用凉水…”

    “两清。”季淮之说话,永远都是言简意赅。

    季淮之也不管她,用力关上了大门。

    木久没法,只好拎着暖壶一步三回头的回家去。

    这倒是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

    木久先用温水洗过脸,又换水泡了泡脚,这才按照阿奶在电话里说的,找出干净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然后缩进暖乎乎的被窝里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外面太冷了。

    木久其他的在学校里就写完了。现在只剩下一项给新学的汉字组词,然后抄写两遍。

    第一个词就是正义的正,第二个字就是反。

    木久犹豫了一会儿,从枕头芯里面掏出来一个薄薄的田字本,一笔一划的改动。

    和妈妈一起离开了这里??没离开,和阿奶在一起。

    没有方彪??还认识方彪

    季淮之是坏人,伤害了张阿姨??  张阿姨伤害的季淮之。

    不可以和爸爸妈妈走,爸爸妈妈不爱自己??  也爱自己

    自己是警察??

    不光写的歪七扭八,因为有很多字不会写,还用上了很多的拼音,只是改到最后一个时用铅笔划了去。似乎不太想接受。

    阿奶说了梦都是反的,原来是这样。

    过去了这么久,木久的梦并没有任何应验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像是真做了一场梦一样,很多细枝末节木久并没有记住甚至在慢慢遗忘,木久只学了正反,但还不知道什么叫逻辑不通。

    或者因为记忆的交叉,她并不能意识到,在她梦见季淮之时,她并没有见过他,只是在那个给他巧克力的大叔叔一起的那人口中听说过一嘴。

    木久此刻用一种小孩子独有的,能够自圆其说但大人无法理解的独特思维方式,解释了自己这场没头没尾的古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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