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林立章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暹粒，共有十家熟胶制造厂。林立章自知，已经到了顶峰，接下来局面更加复杂，生意也会大不如前。

    一月，有一个英国来的洋商到达新加坡。他手持英政府和汇丰银行的介绍函，要求新加坡所有塑胶制品厂的产品全由他代理和专卖。

    洋商戴维在到达新加坡之前学了些华商的礼仪。例如，先礼后兵。他先是请新加坡所有熟胶制造厂的老板到星洲饭店晚餐。

    酒过三巡，戴维举杯对在座的华商和外国商人道，“我是奉大英帝国的命令来此，一方面我要保障英国的权利和利益，但统一的专卖，也对各位的生意有好处。统一价格，各位的只会越赚越多。”

    有人应和，也有人不出声。

    戴维首先问林立章，“林先生有什么想法？”

    林立章直言不讳，“我觉得这么做不妥，每个厂家所用的原料，生产产品质量、成本就不同，你怎么统一价格？”

    戴维说，“那么以后请各位统一采购。”

    林立章微微笑了，不再出声。

    之后的事情就如林立章所预料，戴维强迫几家工厂签订合约。林立章不肯签，僵持了两周，戴维再次来到林家，直言作为大英帝国的属地，林立章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听他的安排。

    戴维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在林家的客厅。巧柔带着宝晴在天井里看水缸中的荷花。听到这话，林立章只冷笑一声，吩咐钱成送客。

    宝晴看到客人走了，冲向客厅要她爸爸抱她去海边玩。

    林立章抱起宝晴，与巧柔一起往海边走。海风带来咸湿的味道，林立章与巧柔在沙滩坐下，看宝晴挖沙子。

    巧柔知他心中不好受，握住他的手。

    林立章叹气，“要不是在家乡生活困难，谁又愿意远渡重洋到这异国他乡讨生活？”

    巧柔说，“阿爸走得更远呢，都到美洲去了。”

    林立章笑出声，“巧柔，你就是这样安慰我的？”

    “你本就不需要我安慰。”

    林立章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林立章联合其他华商抵制戴维，又僵持了一个月。一天早上有两个白皮肤警察带着两个黑皮肤的印度兵到林家，声称要检查林家一家人的身份证明。林立章嘱咐巧柔带着宝晴在楼上卧室不要出来。

    他当着警察的面打给警察局长，局长在电话中解释是个误会。几个警察退出林家。然而第二日一早，几人又来了。一通电话之后，几人又走了。

    林立章和巧柔当然明白这是戴维在逼迫他就范，而本与林立章站在同一战线的几人纷纷妥协，与戴维签订了合约。

    林立章此时的处境更加艰难，他面上像无事发生一样，可巧柔知道他晚上睡得并不好。到七月，更让林立章难受的消息传来。七月九日，新加坡中文报纸的头版头条的标题是中国军民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日本侵略者。

    那晚，林宝晴小朋友十分开心地抱着她的小枕头睡在了父母中间。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父母整晚未眠。

    林立章与巧柔相对侧躺，看着睡在两人中间的林宝晴。她的小嘴唇微微翘起，发出规律的呼吸声。巧柔轻轻在她脸颊亲一下，呼吸里有奶香味。

    林立章定定地看着巧柔和宝晴，良久，他说，“我们回去，我们回国。”

    巧柔看他，又看林宝晴。作为一个母亲，她首先想到的是孩子回去以后，会不会不安全。

    林立章明白巧柔所想，昏暗的台灯光下，林立章轻声说，“巧柔，我们回去。”

    巧柔看看林宝晴的脸，说，“好，回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不再安全，还不如回祖国去。”

    这时的南洋各地，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说着中文的陌生人，他们是货郎、照相馆主、餐馆服务员、甚至是老师。可林立章和巧柔知道，他们只是伪装成中国人，他们在收集着信息，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变成魔鬼。

    到七月中的时候，终于有让林立章和巧柔精神振奋的消息传来，国民政府终于宣布对日作战。

    戴维这日来到林家，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他认为林立章这一次一定会妥协，他将准备好的合约放在红木茶几上，“林，其他公司都签好合约，你可知你若不与我合作，你的货将再也卖不到香港和加拿大？”

    林立章也笑，他不兜圈子，“这合约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再签了，你回去吧。”

    “什么意思？”

    林立章笑容加大，“我手上的十家工厂已经全部卖给东印度公司的查尔斯先生，关于你说的统一代理专卖的事情，请你去找查尔斯先生商量。”

    戴维猛拍一下桌子，脸色涨得通红，这个皮肤白皙的中国人敢这么戏弄他。

    林立章又说，“这事东印度公司的好多人都知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戴维气冲冲地走了。

    巧柔问他多年经营，就这么低价卖掉，心中是否有不舍。

    林立章坚定地说，“低价卖掉也好过最终亏本倒闭，现在卖不算亏。并且接下来没有时间打理工厂，卖掉也好。”

    林立章每日要接无数电报，国内各地各界各尽所能奋力救国，募捐的电报源源不断地飞来。

    林立章与新加坡华侨商会商量，成立筹振会，号召在新华人，不拘多少，为国义捐。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奋战，一提议，众人纷纷响应。有义捐一个月薪水的工人，也有义捐一两块的小朋友。林宝晴跟着妈妈站在商会的义捐箱感谢众人，她知道，这是为了她的祖国捐款。

    一个月之后，捐款渐渐减少，林立章与程令洪商量，在他回国前，共同前往南洋各处募捐。而让林立章和程令洪充满信心和欣慰的是，他们在出发前，已经有多处自发成立了筹振会，号召当地华商华人积极义捐。

    巧柔开始收拾家中细软。林宝晴开始收拾自己的小箱子，她妈妈让她自己决定要带什么外出旅行。此时的林宝晴还以为这次像以前每次与父母外出旅行一样，他们会去巡视爸爸的工厂，然后再回到这座林家在新加坡的祖宅。

    从新加坡出发，先到马来西亚，苏门答腊、爪哇、婆罗洲、菲律宾，暹粒、安南、仰光，林宝晴跟随她的爸爸妈妈走了一段长达一年的旅程。

    在马来西亚，募捐会议上，林宝晴与妈妈坐在台下看阿爸和一群伯伯商量该以何种形式认捐。阿爸提议，抗战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是否可以按月认捐，有人响应，也有人觉得压力过大。林立章总是温和地笑，他说，“能持续一个月就一个月，能持续两个月就两个月，不拘多久，只要有能力的时候，捐些钱出来即可。”

    让林立章想不到的是，以后每月收到的捐款金额，要比当初开会的认捐的金额高出许多。

    林宝晴七岁的时候，终于要坐船回阿爸阿妈日思夜想的中国了。他们登船那一日，有许多人来码头送他们，而与他们共同回国的人更多。这些年轻的哥哥姐姐，有的会开车，有的会机修，他们是响应一份叫《征募汽车修机驶机人员回国服务》的通告的号召，要回到祖国去为国奉献。

    这些哥哥姐姐对爸爸妈妈很尊重，有一个大哥哥对林宝晴说，“你爸爸虽未上过战场，但是个大英雄。”

    林宝晴问林立章，“你是大英雄吗？”

    林立章说我不是，他对林宝晴说，“这些大哥哥姐姐里，有的人放弃自己原本安稳的生活，回到祖国。例如他们当中其中有一人，在新加坡可以赚两百元一个月，现在他放弃赚钱，放弃在新加坡的生活，什么都不要，与十几个同伴，带上机修工具，从陆路回国去了。而你阿爸我，与这些人比起来，做得实在不够。”

    踏上祖国的第一脚，阿爸阿妈含笑看着她，说，“这就是你的祖国，珍珍。”

    林宝晴在热带生活了七年，她到达昆明才知道不冷不热的天气有多怡人，她第一次穿上薄外套。越往西北走，就越冷，到达重庆的时候，林宝晴穿上了厚棉衣，厚棉裤和棉鞋。原来我的祖国这么大啊。

    到达重庆，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拜访他们。到第四日，林立章一早就带巧柔和林宝晴出门看长江。

    他们先坐车到朝天门码头。大冷天，码头上有很多穿单衣的人挑着货物上下。林宝晴牵着巧柔的手要下去江边，巧柔蹲下对她说，“阿妈走不动，你和阿爸下去，我在这等你和阿爸。”

    “阿妈你为什么走不动？”

    “因为你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林立章在一旁说。“阿爸要在这里陪阿妈，你和钱成叔叔下去，好不好？”

    林宝晴摸摸巧柔的肚子，“所以你的肚子里有小弟弟了？”

    “谁告诉你小弟弟在阿妈肚子里的？”

    “月芹阿姨说的。”何月芹是钱成在新加坡娶的老婆，这一次与他们一同回到祖国。

    林宝晴和钱成沿台阶往下走，林立章揽住巧柔的腰，他们在昆明住了两个多月，从昆明到重庆又用了大半个月，想来这个孩子就是在昆明怀上的。

    林立章摸摸巧柔的肚子，“这小子明白自己是中国人，非得等到我们回来才来。”

    巧柔看向雾气濛濛的江面，对于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她心中虽欢喜，却也知接下来生活并不安稳，心中有股隐隐的担忧。再想到黄仁珍和韦华娟，一直联系不上她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