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御霜见着她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上次突然提出要拍自己那时一模一样。这位冷静、机敏又要强的时小姐,明明已经具备成熟女性的风姿与能力,偶尔却又还像个小女孩般率直,天真,实在很是特别……
“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小菜头看着他家老板对人睁眼说瞎话,惊讶得差点没合上嘴。
“是否能请您带我去见一见他?!”时纪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接近那位拍摄者的机会,话刚出口,又意识到以自己和白御霜的关系,实在没有这种立场,便找补了一句:“……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这个人,对我很重要。”
“哦?”白御霜来了兴致,他单手撑桌托起下颌骨,重心也斜倚过去,再转头将那双绝美的桃花眼一撇,看向时纪。
这一动,便让他的下颌线显露无遗了。
流畅优美的线条,勾勒出清晰利落的轮廓,使得他的美中又多了份清冷决绝的气质。他长了张最适合上镜的脸,真真是上天的宠儿。
他问:“哦~怎么个重要法?”
“因为,”时纪斟酌用词,以免泄露了他人心内的隐秘:“他在这张照片里投射了某种情感……对我的工作,很重要。”
“原来如此……”白御霜这回没兴致调笑了,他再细看了她一眼,“时小姐是位照相师傅?”
“照相师傅…是的,我是。”时纪顿了一秒,意识到这大概是上世纪对摄影师的称谓。
这时侍者过来上菜,白御霜便顺势把重心移回去,恢复了平常的坐姿,低头认真去吃盘子里的意面,不再多言。一把银餐叉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轻转,使得既标准又优雅。
见对方无意应承,时纪便不再多做纠缠。
至少能知道“爱的花”就在这里,她这趟就算没有白来。
而且,白御霜认识“爱的花”这件事也让她推断出,这个世界,应该是真正存在过的老上海,而他,也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了……
不仅是先施公司,永安百货,也不仅是海关大钟余山大教堂这些建筑,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着……
时纪看着白御霜,心里感慨。
她现在是在和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吃饭、说话,这种感觉,实在太微妙了……
对面的这个人,曾经这么的年轻、美貌,他这样真实,生动的展现在她面前,能看到,能听到,能触碰……
不知在一百年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是为什么,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一丝痕迹?
直到用完餐,白御霜才重新开口。
“时小姐,可还满意?”
时纪点头,两人便站起来,准备离店。
走到餐馆门口,时纪趁分别前再问了一句:“那个人,您能告诉我他是谁,住在哪儿吗?”
见她对自己这般执着,白御霜心情又好起来,眼里不由得就挂上了笑。他转头看向大堂时钟,此时已走近夜里一点,便道:“这辰光,不好打扰的……咱们先回家休息,明日再去拜访,好吗?”
“您这是同意了?”
时纪很是意外。刚才提起这事,白御霜显然是不想答应的,现在竟又愿意带她去见他了?
“凡时小姐要求的,我都同意。”
白御霜转回身来,微微低头,看着时纪眼睛应承。
他脸上依然是带着笑的,但这话却很怪,他明明上次就拒绝了自己的拍摄邀请!时纪随白御霜上车,心里虽是不解,也只当这人是风流惯了,说的场面话吧。
*
盛夏,青翠的法国梧桐被路灯映照出暖色,一排排从车窗外掠过。
车行过半,时纪发现路不大对,开了这么久还没过外白渡桥,不由频频往外张望。
“时小姐,不用看了,吴淞路99号,没法住人的。”
白御霜目视前方,毫不掩饰,也丝毫没有要她解释的意思。
他已经去过吴淞路?那么,也可能已经知道她身份有问题了?
但白御霜既不说破,时纪更不会主动去提……不管如何,他绝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大不了,就让他以为自己上次是骗他的吧?
时纪想通这层,便硬是装作误会他的意思,说:“我有钱的。”
她这次是有备而来,不仅带上了家里那台小徕卡,还带了能兑换的贵金属首饰,就是以防万一回不去时,也不至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时小姐,天这么晚,就不要再犟了……”
说到这白御霜又对她笑了起来,眉目中含着丝调侃,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那样的一把嗓音,就在你耳边轻语,那样的一双桃花眼,还在对着你微笑……
他说得也没错。
现下这个时间,银行当铺都打烊了,带着那些首饰去住饭店,并不方便。而白御霜,是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唯一一个人。
这样一想,时纪便不再反对这个安排。
只是这人总是叫她小姐,这位小姐,问了名字也还是时小姐,时小姐的……现代人的生活中已很少用到这么隆重的称呼,让时纪很不适应。
“您总叫我时小姐,我是不是也该叫你白先生?”
“可别,还是白老板听着好。”
白御霜又是一笑,时纪便没话说了。
行吧,人家工作行业的习惯,有理有据。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她已不再把目光局限在拍摄对象身上,却依然被他的美色迷惑了。
*
踏进白御霜家的小洋楼,时纪才发觉一个事实,上世纪初的戏曲名伶大概真的就是现在那些流量明星吧?!法租界花园别墅区,极有品味的室内装潢,就连桌椅沙发等家居摆设,骨瓷茶具,欧式水晶吊灯,轮拨电话,顶着铜喇叭的留声机……这家里的陈设,没有哪样是不值钱的。
只是却好像没有合适的女鞋,白御霜拿给她的,是双没用过的男款拖鞋。
时纪趿拉着不合脚的鞋,跟在白御霜后面上楼,楼梯是全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看得出还很新色,连漆料几乎没有磨损。
这时辰玉婶早已睡了,白御霜亲自把她领到客房,开门请她进去,自己却只站在门外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要走。
这身稍显保守的作风,倒是很得时纪好感,她跟白御霜道了谢,顺手反锁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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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怪了。
时纪把自己摊进白家的大床上。
不如她的沙发舒服,但累了一天,她此时也不想动了,就半躺在那儿打量今天要住的地方。
这房间的摆设十分简单,但也算一应俱全,竟然还有个附带的小浴室与一套黄铜的淋浴设施,在这个时代可说是非常先进了。只是室内风格和整栋房子不大一致,是略有些中式的,显然平日里用得不多。
靠窗的一面有张书桌,上面摆着几本杂志和一盏绿罩台灯。这款式现代也有,是咖啡厅里常用来营造复古氛围的。
但这里的主人,白御霜,可是真真正正生活在老上海里的曲界名伶。
这一个月来,她曾经心心念念的想知道他是谁,该怎么找他,如何说服他同意给自己当模特,不想,如今不过半天,就住进了他的家里……而这个人,还愿意带她去找那张老照片的拍摄者,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凡时小姐要求的,我都同意。”
他真的什么都会同意吗?
为什么?
时纪突然想起白御霜上车前说的话,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承诺?他那时的眼神……真的只是句场面话?
她想要验证一下,可惜夜已太深,只好暂且放下,准备洗漱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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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的淋浴设备用起来没有她想象的繁琐,除了花洒水流稍小,金属部件多是黄铜之外,这时期的淋浴用起来已和现代大体相似了,倒也别有一番复古风味。
只可惜浴室里缺了点洗漱用品,洗发水沐浴露一样也无,更别说吹风机了。时纪估摸着或许这时候还没发明,只好随意冲了个澡,换上睡衣走到窗前,打算靠夜风吹干头发。
她推开窗,摸了摸口袋,想顺便抽支烟整理思绪,却发现忘带了。
远处的闹市还有些灯火,窗外却是黑漆漆一片,远处不知是什么鸟在发出咕呱难闻的夜鸣声,有种古怪的寂寥感,这种感受,和从现代高层公寓窗户去望外面的风景,是完全不同的。
时纪的情绪很少会激烈波动,但感知能力却很敏锐。
从这次见面伊始,白御霜就明显对她有着某种不知来由,不合情理的热诚,并在他今晚莫名许下承诺时达到了顶峰。这与前些日见到他身上的那种泠冽和凌厉,很有些不同,甚至他有的言语作派像是在有意无意的释放荷尔蒙,他这是……在撩自己?
是因为他平日里就这样风流惯了?还是白御霜也如她一样,别有所求?
若是后者,他要求的又是什么呢?
时纪无法得知。她收回目光,看到书桌上那几本叫做《人间世》的杂志,封面上印着大大的中华民国二十四年,1935。
对啊,这里可是1935年的老上海。
她从近百年后的现代回溯而来,遇到点不合情理的事,也不足为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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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纪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不敢轻信他人,白御霜更是常年心思深沉,不易显露,此时的两个人都还处在互相的猜疑和试探之中。
然而这时候他们所能想到的,都仅仅还是自己的工作,生活,瓶颈,未来,或许还有一些对对方的疑问和好奇,而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并无太多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