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节目，白御霜安排了观看电影，这也是如今上海最流行的时髦生活之一。
比起灯红酒绿的舞厅，“在民国的电影院里观看一场黑白电影”这种现代人难以想象的体验，对时纪吸引力大多了。
小菜头把从报纸上裁下来的今日片单拿出来给时纪挑选。
“时小姐，您想看哪部影戏？”
“影戏？”时纪接过片单扫了一眼，才明白他说的意思。
“就是电影。”白御霜解释道。
30年代是个思想混杂、激荡冲突的时代。电影刚传入时被国人称为影戏，直到前几年左翼电影兴起后才慢慢改叫电影，此时的影院排片也不如现代科学，每个影院放的片子都不一样，需提前在报纸上公开，观众也多是冲着影片或是电影明星选择去哪家影院，并不考虑什么观影条件画幅尺寸之类。但当时，沪上的电影制作却十分先进，早已跟上好莱坞拍摄有声电影了，也有过不少公司请过白御霜出演影片，却都被他以不堪入镜的理由，推辞了。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影戏片单”——时纪看着这张可以成为文物的小纸头，纸面上印着的都是她没听说过的老电影，因此她依旧没能发现，民国26年即是公历1937这件事情。在她看过的资料片中，多次出现过《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经典电影，它们倒都是在今年上映的，可惜却巧合的集中在了上半年，此时只有巨大的海报还挂在影院外墙上。如果时纪能注意到这个细节，或许还能早点发现自己搞错了时间。
最后，她随意选了部名字听起来比较文艺的影片。
毕竟内容不重要，更难得的，是在民国影院里看黑白电影的经历……
*
一个多小时后，电影散场。
白御霜问是否想在附近吃个夜宵，时纪立刻拒绝了。
她没想到自己随便选的一部片子，竟然个隐藏在悲剧爱情下的左翼革命电影。
在男女主人公短暂的恋爱剧情后，故事便开始暗流汹涌，以时纪90年后的眼光和视听语言常识看来，主创们只差把“赶快起来闹革命”写进台词了！
在时纪的常识里，公然反对南京政府，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大胆和危险的，她可不想因此惹上什么麻烦，便提议早些回家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刘叔刚把汽车启动，街道上便忽然跑过来几个神色惊惶的学生。
他们手里拿着破裂的标语小旗，制服凌乱，身上还有些摔伤和擦伤，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很不寻常。几乎是同时，街那头响起了警哨声，学生们一边奔跑一边寻找躲藏之处。
居民畏惧军警，没一家敢开门收留他们，走投无路之下，一个男学生看到他们停在路边的汽车，竟跑过来拍打车窗求助。
他没料到的是，车里的人却是那个前不久，自己曾在余山嘲讽挤兑过的戏子白御霜！他一时间傻在了窗外，而车内白御霜不知道是没认出他，还是本就不耐烦管这些闲事，脸上神色只是一贯的冷淡。
警哨声越来越近，白御霜刚想叫刘叔把车开走，时纪却看见那个学生戴在胸前的徽章，竟然是自己母校的校徽！加上刚才看的电影，时纪很快明白他们为什么被警察追赶，她思索片刻，决定请求白御霜：“白老板，有办法帮助他们吗？”
这些90年前的学长学姐，虽然在此时还是一群大孩子，却敢于在国家危难时不顾自身安危，上街请愿，抗议游行，都是值得后人敬重的革命前辈。
白御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应下这个请求。他只是心里奇怪，明明时小姐刚才看到部左翼电影都怕惹上麻烦，现在怎么又敢帮这些请愿的学生了？
他开了车门，让小菜头和刘叔另找黄包车回家，自己亲自开车带那些学生走。
青年们挤上狭小的车厢后座，连声道谢。
那个来拍门的男生被推到最里面，他脸上本已挂了彩，此时更是青一阵红一阵的。后上车的两个男生这才发现，在他们被军警驱赶、被民众拒绝，几乎走投无路之时，伸出援手的竟然是白御霜，那个他们曾经瞧不上眼的戏子。
白御霜面冷话少，时纪坐在阴影里，出声提醒他们取下学生帽、扔掉标语后，也不再说话。几个男生兀自尴尬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女同学带着哭腔的感谢声中，向白御霜道了个歉。白御霜只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面色如旧，就像没听到他们的话，或是根本就不在意。
时纪听到了，但白御霜不说话，她也不打算去好奇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只是对白御霜又多了一层认识。
汽车刚往前开了一小段，便迎面撞上两个挥着警棍追来的小警察，被截停了。
其中一个警察走过来，一副要仔细察看的模样。
学生们害怕得挤成一团，时纪心里也有些紧张，她从后视镜里去看白御霜，正对上对方撇过来的眼神，带着他一贯的镇定和安抚之意，接着，他主动打开了车门。
那小警察站在车窗外跟白御霜问话，一面伸着脖子往车后看，不知道是大晚上的街上太黑，他竟似没发现什么一般，问完话便放行了。
汽车再次启动，和刚赶到的一大群警察擦身而过。
驶入安全地带后，那个女生竟小声的哭了起来。
“刚才、刚才那个人，他好像看见我们了！”
“别哭了，咱们这不是安全了吗？”
有人在安慰她，更多的人知道她哭的，不只是自己的安危。
“我们的努力会成功吗？我们的国家还有救吗？”
“这样的政府、这样的国民……”
他们在这样的深沉的黑夜，在惊惶不安的追逃中，不知前途，救国无路。
而时纪知道他们的奋斗、乃至牺牲，在将来都会成功，这成功或许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由许多这样的人共同造就。
但是她却不能说。
白御霜将学生们送到复旦大学门外，几个男生又郑重的向他鞠了一躬，才走进校门的铁栅栏。看着他们进了母校，时纪终于没忍住，对他们说了句安慰的话：
“你们的努力不会白费，中国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那群孩子便立刻落下泪来，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有了更加坚定前行的力量，一片拳拳赤子之心，连白御霜竟也受到了些许感染。
*
时纪当晚就睡回了“上海moon”。
因此她不知道，他们遇到的那些学生，正是为“七七事变”后日军侵占平津，南京政府却采取消极应战态度走上街头抗议的。而昨天，他们看的那部左翼电影，在第二天就被南京政府禁映了。
她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好不容易安排好的艺人和模特拍掉，后期出片，希望不负甲方信任，拖延的这段时间。因此临睡时，她在白家卧室留了纸条，说明近日工作忙碌，这周将不再前来的情况。
接着两天筹备，终于到了拍摄这天。
大约是阿Ken眼光独到，这次补拍异常顺利。影棚还是上回那个影棚，布景也已经轻车熟路，大家一边说笑着很快就置好了景，只有小羊有点儿疑惑，上回用过的那个首饰盒道具怎么找不到了？还挺好看的。
不过，今天阿Ken的八卦时，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亲爱的时姐~！周五那天是什么情况呀？跑得那么快，电话也打不通，你之前周末可从来不关机的诶~~” 他刻意用了一大堆语气词，大家便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都关注起这边来。
时纪一边检查箱子里的镜头，一边瞥了他一眼：
“我要是说去当家教了，你信吗？”
全工作室成员表示：鬼才信勒！
阿Ken：“看吧，看吧！我就说有情况，你们现在相信了嘛？”
“时姐，祝你幸福哦~~”
小羊和胡小妹两手相握，连连点头，犹如一对为她终于陷入爱情欣慰不已的老母亲。时纪真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就在他们心里留下恋爱能力如此薄弱的印象了……
很快，模特们陆续到达现场，大家便不再玩笑，加紧手中工作。
韩晓应该是提前做过功课的，加上业务水平过硬，他妆造完，自己在旁边待了一会儿，就进了时纪要的状态，一直到拍完都没出戏。可贵的是他性格也好，有着某种职业的亲和力，进现场一叠声的跟工作人员问好、送饮料，虽然自己带了人来拍花絮，也是处处让着甲方和拍动态的阿Ken，不像有的明星工作室那些助理，喧宾夺主得厉害。
更让时纪欣喜的是，这位艺人本身略嫌平淡的长相，不知道是妆造的功劳，还是他长了张不可多得的演员脸，做完造型后显露出某种淡然、端方的气质，竟十分有阿Ken描述的那种“沉淀”感了！
模特状态好，时纪拍起来也有激情，在一个需要低角度的场景时，直接往地上一躺，叫韩晓踩自己膝盖上摆pose。现场响起一片低呼，韩晓只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配合摄影师指示完成了这个造型。
总之，最后出片非常符合时纪想表达的效果。
至于其它几个模特，影像的情绪大都放在主要对象身上，他们只要配合好造型，表情不出大问题，基本就都能过。
当然，这也得益于前面那几次试错和工作室众人的努力，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置景，沟通场地、模特、妆造，捂着鼻子放干冰，协助拍摄各种杂事……是以拍完后，几个姑娘小伙高兴得抱成一团又叫又跳，闹着让时纪请客聚餐。
时纪此时全心想的，都是赶紧把片子后期做出来呈现最终形态，哪儿有心思去吃什么饭那？但这个诉求也很合理，她便拨了钱给阿Ken小羊，让他们去犒劳妆造师和模特，自己则开车赶回工作室，熬夜修出了第一张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