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十分钟

    时纪准备好“重塑计划”所需物料,已至周末。

    她从工作室下楼,开车前往“上海moon”时,陈小姐刚好也从仁济医院下了班,两辆汽车几乎同时驶入街道。

    现代的人有了假期,民国戏曲行业却正当忙活。明天是礼拜日,礼拜六晚上自是市民们最无所顾忌玩乐的时刻。

    时纪到达“上海moon”时,城隍庙老街的古戏台正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大上海没有了白御霜,另一位“第一名伶”,祈月声的戏票便更紧俏了许多。

    两人以前就是老对头,街头巷尾的小报、戏刊自然爱拿这事做谈资,如此推波助澜之下,今儿晚上来蹭戏的,直能把戏园子大门都堵满了!任凭那些挤在后面的怎么踮脚,也瞧不见祈老板一丝身形儿,可单是能听几声曲折醉软的水磨腔,他们也觉值了!

    此时,大门里传了声念白出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好一个莺啼般婉转哀愁,戏迷们便知角儿要开唱了!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唱腔流泻而出,如珠玉洒落,琳琅满地……到后来,院里的角儿歇一口气,院外便跟着欢呼一回,路过的人不消进里面去看,光是瞧这些戏迷的动静,便能知道祈老板的戏演到哪场了!

    直至深夜,祈月声柔柔抛出那声儿“春呵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似有说不尽的依依不舍,欲留又走,人们便知戏要散场了。

    围在门口的戏迷慢慢散去,陈小姐才从停在戏园外的汽车上下来,一身烟灰色西装长裙,逆着人流走了进去。

    她对此处显然是很熟悉的了,一路毫无阻挠直接走进后台,还顺手接过祈月声卸下来的水纱,也是做得十分熟悉。

    陈小姐正要把水纱拿到旁边放行头的地方去,祈月声从镜子里看见了,立刻转身站起来将人抱住,不顾得椅子差点被带倒,像是生怕她会跑了一般。班里其它人见着这情形,相互打个眼色,默默退了出去。

    陈小姐自然也发现了祈月声情绪异常,她一手扶稳了椅子,一手接住突然埋入自己肩窝的脑袋,没忍住,呼噜了几下那头还没来得及梳理的黑发,把它们揉得更乱了。

    “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过了好一会儿,一道闷闷的声音才从她耳后传来:“怎么不早点来?”

    “你知道的,我又听不懂戏……”

    陈小姐一边说,一边耐心拨弄被她揉乱的头发,很快又把它们梳理服帖了。

    祈月声抬头,含怨带怒的看她一眼,自己在心里克制了下来。陈小姐不懂听戏,不爱听戏,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不应该再苛求更多。

    他转而问道:“查到了么?”

    陈小姐见他神色不愉,便摆出一堆功劳来讨好:“查了,我还给你买了夜宵……”

    “是谁做的?”祈月声打断。

    “那件事……”陈小姐神情严肃了些,把他从自己肩上推开来:“我们回去再谈。”

    陈小姐本欲去牵他的手,祈月声却心下着慌,把那手甩开,又抱了回去。

    “我…我害怕!”

    “别怕。”陈小姐将刚才没抓到的手牵住了,又揉了揉他后脑勺,安慰道:“我会护着你的。”

    祈月声握紧了手里的、怀里的温度,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只是他埋在陈小姐肩上那头黑发,却又乱了。

    *

    这天晚上,小菜头给他家老板送完药茶,正轻手轻脚的合上门,一转头,便瞧见提着大包小包的时纪。对于这位时小姐的神出鬼没,他已快习惯了,直接跳过惊讶,扬起欢喜的脸来。

    看来白御霜这两天情形不错。

    时纪微微弯腰,呼噜呼噜小菜头求表扬般的头顶。果然,那小孩立刻笑得一脸满足,要不是手里还有餐盘,只怕早跟上次般扑进她怀里了。

    自白御霜出事后,小菜头对她的信赖和亲近迅速拉满。不仅是他,白家其它人也是这般,可说是都把她当这里的女主人看了。

    小菜头见时纪两手不空,便替她把门把扭开,自己则识趣的没有跟进去。

    白御霜情形果然不错。

    时纪走过来的时候拿目光检查了一遍,不仅小菜头送的药茶已喝光,她之前带来的头孢也已吃过三道。算起来,应是一过酒精代谢期立刻就开始吃的了,便对他这种听话吃药,配合治疗的态度很满意。

    白御霜此时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打开一个小铁盒,待时纪走近来,才从她脚上的高跟鞋款式认出人来,不由仰起头,也露出一个笑来。与小菜头同出一辙。

    “你来了。”

    在头孢的功效下,白御霜的嗓子已好了不少。此时说话的声音仍有些喑哑,但早已不再像一周前,每个字,每个词,都嘶声力竭般的疼痛。

    时纪忍不住也想揉他一把,好歹忍了下来。

    床头柜上已放不下更多物品,时纪便把两个袋子堆到他身前,招呼道:

    “白老板,咱们出去逛逛街吧!”

    白御霜手里的小铁盒被惊得一抖,掉落在床铺上。

    时纪去拾它起来,这才看到是她前些日子买的那打润喉糖。虽说没有头孢的消炎力强,但胜在无副作用,可以随时含服、将养,至少能让白御霜嗓子舒服一点。看来他都有好好在吃。

    “去吗?来老上海这么久,你才陪我逛过一次呢。” 想到此,时纪又问他道,语气里带了一点亲昵。

    “时小姐,你就别开玩笑了……”

    白御霜这几日难得变好的情绪从脸上流逝而去。

    “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时纪看着他,认真道。

    “我、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看她,又别开脸,心里只觉羞愧。他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哪里还敢出去露面!白御霜脸上有了这伤后,若是躲在白家小楼里,无人碰触还好,一旦有人揭开,便又是血淋淋的一片狼藉……

    时纪此时却笑了起来。

    她凑近,轻轻碰了碰白御霜脸上贴的纱布,问:

    “伤口脱痂了吗?”

    白御霜苦笑摇头,李医生前几天来换药时,说是刚结上不久……

    时纪想揭开纱布看看情况,又恐手上有细菌,只好把带来那堆物料又收了起来,等明天李医生来换药时,看到伤口情况再议。

    *

    这夜,白御霜按时纪吩咐的,一日两次、间隔12小时吃她带来的那些药。

    他端坐镜前,仰头,吞下手中各式不同的胶囊药片,目光垂下来,落到包装盒上喷墨标注的生产日期,那上面,写的是2026、2027……

    白御霜想,这位时小姐真是不同常人,他那一刀下去,深可见骨,哪可能那么快愈合?

    即便…即便是日后脱了痂……

    *

    第二日,李医生果然前来复诊。

    他这几日冥思苦想,又同院里名医会诊,已把治疗白御霜嗓子的药方拟得七七八八,只等今日过来就能用上了。

    李医生到得白家,见时纪和小菜头、玉婶等人都在白御霜房中等着,显出对患者十分重视的态度,加上得知之前酒精擦浴是她的主意,因而对时纪也改观了许多,脸上便挂了欣喜之色……直到,他从额镜里看到白御霜的声带。

    “李医生?”

    时纪见他表情不对,上前询问。

    “这…这怎么回事……”

    事关重大,李医生擦擦镜片又仔细看过一回,才将额镜取下来。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太奇怪了……”

    “到底怎么了?”

    “消炎了!这才几天,炎症竟然彻底消退了!” 李医生激动得把住白御霜肩膀,向他道贺:“白老板,这真是天不绝人愿那,你的嗓子,有救了!”

    白御霜心内狂喜,立即看向时纪,却见她在听到李医生的话后只是露了个笑意出来,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像是突然被提醒了,是了,如今只是嗓子保住,脸上呢?

    李医生换了医疗器械,一边用酒精浸湿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一边用镊子小心翼翼的开始揭除,为防纱布和新生的肉芽粘连,这一步需做得非常仔细、缓慢。

    小菜头与玉婶虽不太懂消炎代表什么,但看李医生和时纪反应也知道是好事,心里直为白御霜高兴。在众人紧张的关注中,纱布终于被揭开了一个口子。

    令人意外的是,尽管李医生已十分仔细,仍有一些细碎的黑褐色痂壳被沾连在拆除下来的纱布上,一起带了下来!

    他担心牵连伤口,用镊子轻轻探按结痂组织,竟然又碰掉了一小块!幸而脱落处的皮肤一片光滑,并无二次创伤产生,连组织液都未渗出一点,李医生这才放心的继续拆除。

    随着纱布剥离,一条痂壳掉得零零碎碎的深褐色显露出来。

    脱落的痂壳下是肉粉色的瘢痕,虽说光滑,但毕竟是硬化了的纤维组织,两侧还有数个缝合线留下的针脚,突兀的顶出皮肤,像是什么节肢昆虫的许多只脚……看得李医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白御霜看向镜中,始终,还是落下疤了……

    “这是在脱痂了吧?”时纪转头问李医生,神色竟是十分欣喜。

    他不懂,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一张脸,时纪竟能毫无所动,甚至还有喜色?

    “脱了!脱了!”李医生醒过神来,情绪瞬间变得比时纪还要高昂,连连感叹:“不到一周,不仅炎症全消,连痂都脱了!”

    李医生百思不得其解,想到玉婶提的那些生鸡蛋白芨生姜来,问白御霜:“白老板最近还用过别的什么偏方没有?”

    难不成里头还真有管用的?

    “一定是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玉婶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只知道白御霜这病像是养得很好的意思,赶紧双手合十感谢神佛。

    白御霜看了眼时纪,见她没有要说出来的意思,便摇了摇头。

    这一来李医生更为费解了,给白御霜换药时,偶尔还在念叨:“究竟什么缘故?” 连走出白家时仍在思索这个问题。

    时纪跟着送李医生出门,问起白御霜的脸伤现在能否沾水,才将他拉回来。李医生不知她这话用意,便嘱咐了一些,伤口既已脱痂倒是可以沾水,但需是烧开后的,不可用生水,若是需要清洁建议酒精更好等话……

    *

    时纪回来时,白御霜还坐在镜前。

    他在看自己的脸。

    伤口既已脱痂,也没有必要再贴纱布了,李医生只给他涂了药水,就这样让伤口暴露在世人面前。那是很长的一条伤疤,从颧骨拉到下颌,即便脱了痂,恐怕也不可能消退的了……

    李院长会为他的病情好转欣喜,因为他乃是一位医生,但时小姐,她看到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能高兴得起来?

    “你忘了吗?我爱慕的,本来就不只是舞台上那个年轻俊美,众人追捧的戏曲名家……”时纪曾在安慰他时说过,她爱的并不是他的容貌、地位,乃至财产,难道……真如她所说,不管白御霜以后能不能唱戏,靠什么谋生,仍能留住这份爱意?

    时小姐在她那边是有工作,有经济来源的,她不是个需依靠男子才能过活的女人,她甚至,没有理由一定要爱自己……

    “白老板,在想什么呢?”

    时纪把手放在白御霜肩头,轻轻推了推。

    白御霜被唤出思绪,从镜中看到时纪站在自己身后,正微微弯腰,脸上带笑的看着他。这是个近乎保护的姿势,虽然白御霜的认知体系对此毫无概念,但并不妨碍他的感受,在看到时纪那一瞬间,他心里的那些猜疑不定便莫名消散,安心了。

    “时小姐……”

    时纪脸上的笑意更甚:“李医生说,你的伤口可以沾水了!”

    白御霜不明所以。

    时纪晃了晃手上提的口袋,从里面拿出好些个瓶瓶罐罐和一排卷在羊皮套里的笔刷。正是她昨天带来的那些“物料”:各品牌遮瑕霜、粉底液、散粉等常规化妆品,以及一瓶影视特效化妆专用的PAX遮盖颜料。

    她一见白御霜又陷入沉思,便觉幸好这次过来之前买好了物料,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那逛街的事,现在能去了吗?”

    “可是……”

    时纪好似没有看到白御霜的为难,仍在摆弄那些瓶子,她一边把它们打开,按使用秩序排放在镜前,一边继续道:“你最近一直关在家里,也该出去透透气了!免得咱们大上海的戏迷都忘了,谁才是沪上第一名伶呀!”

    如今白家的报刊都不往白御霜房里送了,全堆在楼下客厅,那些或刻薄讥讽或调侃玩笑的文字,他看不到,不等于时纪也看不到。

    “可是我、我……”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资格去争什么第一呢!

    “白老板,你相信我吗?”

    时纪的脸凑近过来。她在仔细看他,眼睛里全是他的模样,白御霜不知不觉的便点了头。

    “闭上眼睛,给我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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