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板，您可别误会……”
孙秀：“绿珠快把门开放，天大的事儿我们好商量！”
一旦上台，便是戏大过天，白御霜不停，孙秀自然也得跟上。两人快板对唱，根本没人搭理日本买办在说什么。
“三条先生听闻您今日义演筹资，心中十分敬佩，特令本人来请白老板，再赴雅会……”
绿珠：“花言巧语施伎俩，欲得绿珠梦一场！”
那买办一口气被堵回去，只得顿了顿。
绿珠：“石崇害我爹娘丧，借尔之刀除祸殃！”
“另外，还有一要事相告，但此处人多口杂……”
孙秀：“即刻回头还有望，不然烈火焚楼房！”
“但白老板总该知道，我们三条先生对您的色艺双绝，一直是十分看重的……”
白御霜闻言，险些要露出了本色。
若不是当日他自毁容貌，此时恐怕早已落入那日本人手里，这狗汉奸竟有还脸说出这等话来！他似仍在戏里，又似已在戏外，将那毁了的半张脸转向台下人，冷冷一笑。
绿珠：“孙贼穷途露凶相，潘郎之约已渺茫！”
好在这一段快板对唱，为的是在绿珠跳楼前将气氛拉到最高，让观众恨孙秀，怜绿珠，戏中人本就有怒有恨，白御霜表情狠些也不算出戏，反倒成就了一场绝佳的讽刺。
他三人唱得你来我往，戏迷们却差点傻了眼，一会看看台上一会看看台下，看得那买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看。此时他见白御霜如此不给脸面，甚至还站在高处，冷着脸点透了他那些话里的用意，终于恼羞成怒，威胁道：“白御霜，三条先生来请是看得起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一挥手，跟在后面的几个日本兵也站了上来，挡住了戏迷的视线。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当这菜市场呢吵吵嚷嚷个没完！”
“还让不让人听戏了？”
“可不是，别挡着人呐！”
白御霜还没发话，台下戏迷先不乐意了，更有几人上前想把他们轰走。
绿珠：“遥望云天心弦断~”
孙秀：“烧死她！”
不管台下发生了什么，白御霜的戏仍在继续，那买办身后的日本兵见状，却是年轻气盛，怒火中烧，齐齐拔出腰间的枪来！
“ばかやろ！”
一句日语突兀的出现在老戏园里，顿时引出一片惊呼声！
*
时纪在出将门后一直关注着台下情况，也早就意识那几人身份不简单，此时见他们拔枪出来不由得心里一惊！
那几个上前拉扯的观众更吓得连爬带滚的溜了，顾经理只敢躲在后面偷看，现今是什么局势？日本人和政府军还在东边打着炮呢，没人敢来出这个头……
“ふん，ふんまったく役に立たない。”
随着又一句带着蔑视意味的日语声音，枪口调转了方向，指向台上。
时纪正想是否该出来制止这场争端，却见独立高楼之上的白御霜仅仅愣了一秒，便恢复了不为所动的神情。他甚至将目光都收了回来，看向侧幕，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能透过幕帘看到她心思似的，在示意她不要行动。
时纪决定相信白御霜。
他才是这片舞台的统领者，不管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绿珠：“珠碎人亡抗强梁!”
白御霜气沉丹田，台上唱词声再起。
他从袖中掏出道具珍珠，就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沉肩，甩袖，将珍珠抛下了楼去，然后踢开栏杆，纵身抢背，一跃而下，一整套的唱念做打，丝毫不乱。
“乱世几度东风起，为何不见护花人~”
幕后帮腔声起,台上演出告一段落，台下却是鸦雀无声——日本兵的威压在整个戏园漫延，戏迷们被吓得连叫好都不敢叫了。
白御霜从藏身的护栏后走上台前，一张脸笑意盈盈的，丝毫再无刚才戏里怒骂孙秀时的愤恨、讥讽，和那份看透人心后的冷漠。
“赵先生今日大驾光临，真乃是蓬荜生辉的喜事。只是咱们行里的规矩，一旦上台，便是戏大过天，此番邀约只得择日再赴，还请原谅则个、原谅则个……”
他这样演了一套，因着身穿戏里的服饰，还福身行了个女礼。论表演，他可以比台下那些人好一万倍！
“哼！白老板不必跟我来这这一套！”
几个日本兵举着枪，又往前踏了一步。台下一阵骚动，被称作赵先生的买办突然看了看表，神色里露出些急切来。
“三条先生的话我可是带到了，你自个儿看着办！”
说罢，对日本兵们招呼了一声，竟是要走的意思。其中一人不甚赞同，转头质问道：“タスクが完了していません！”
只见赵先生盯着几人，神色严肃的用日本话回了一句：“あなたたちは彼と一緒に死にたいのですか？”
那日本兵闻言，竟是面露犹疑，手上的枪也在迟疑中，收回来了……
赵先生便转身，带着几人往外走去。
此时，一声冷笑传入白御霜耳中，接着听见的是赵先生恶语诅咒：
“自己的命不好，可怪不得别人！”
白御霜对在三人背影又福了一礼，仍是笑着：“您慢走，欢迎常来听戏~”
*
危机解除，演员们开始向观众谢幕。
白御霜这才露出真笑。
虽然几分曲折，但他这场演出也算是成功的了。台下座无虚席，还有些戏迷的额外捐赠，义演所得应当不少，即便是中间出了脸上的事，后面又来了日本人，他都处理得很好，没让台上的戏给砸了！
时纪刚跟着放下心来，却不料，此时一个番茄突然砸上台来，正中白御霜额头！
拳头大的番茄被砸裂开，落到地面烂成一团，淡红色的汁液却留在了白御霜脸上、身上，令他脑子一懵，愣住了……
“谁干的呀？”
台下观众又是一阵骚动，戏迷们还在互相询问情况，直到一道尖锐的骂声响起，人们才猛然反应过来，跟着叫骂起来。
“卖国贼！”
“给日本人唱戏，真不要脸！”
近年来，日本侵犯东北三省本就招人厌恶，许多名角儿都公开的表示了不为日本人唱戏、甚至蓄须明志等爱国举动，如今他们又闹得上海炮火不断，人心惶惶，因而市民们对日本人的痛恨和恐惧都达到了顶点。此时听到白御霜要去给日本人唱戏，人们心里对日本人的恨和怕，便自然的转移到他身上，激起了群愤。
亦有几个对白御霜品行还抱有希望的戏迷在小声议论，不愿相信自己追捧的角儿是个是非不分的孬种。
“怎么回事？人家白老板不还没去吗？”
“可不是嘛，换谁被枪指着不说两句场面话？又不是真去了！”
“刚才那人不是说了吗？他以前就去过！”
“难不成，白老板真和日本人有交情？”
“这么说来，白老板脸上那道疤……”
然而这寥寥几个的理性声音抵不住愤怒的人群，戏迷们越骂越起劲儿，什么烂菜叶、臭鸡蛋都扔出来了。
“真是看错你了！戏唱得再好，卖国求荣的也不是东西！”
“以后再也不要听他白御霜的戏了！”
“对！砸死卖国贼！”
“砸死卖国贼！”
*
台下群情激愤，台上也乱成了一团。
白御霜呆站台前，其它演员只会一味的道歉、躲闪，最多有好心的把他拉到后面挡一挡，大概是没人遇到过这种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般。顾经理此时倒是敢出来了，带着那个门房小子在台下给观众们鞠躬作揖说好话，亦是无甚作用。
时纪忍不住从幕帘后走出来，冲台上的人喊：“都别愣着，回后台去呀！”
演员们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分什么出将门入相门了，一窝蜂四散而去。
台上此刻便只剩下白御霜一人，神情里是不敢相信的木然。
时纪见他这模样，便知是心里过不去了，只好挡着头脸走过去拉了拉他的手臂，却没能拉动。说到底，白御霜今日义演是为前线筹款的，倒被人反诬卖国……脸上的伤暴露时他没有怯场，被日本人的枪指着时他没有妥协，如今却是因自己国人蒙受了冤屈，这也许，才是他真正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打击吧。
时纪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替白御霜挡住台下飞上来的杂物，正要开口，一颗白菜砸到了她身上。白菜个大，又被人用力投掷，砸到身上还真有些疼，时纪不由发出一声痛呼。白御霜这时才如大梦初醒般，他看清了身处境况，便要把时纪往身后护去。
时纪亦不为所动，她顾不着被砸的尴尬和疼痛，对台下观众喊道：“你们冷静点！都想一想，白御霜今天是为着什么来办义演？”
“对啊！白老板是为前线筹款义演，又怎会卖国呢？！”
此时台下竟有应和声响起，白御霜仔细看去，原来是后排那几个学生挤到前面来了。正是那个前几天他拒绝捐款时，大声斥责他的青年。他们刚才观众席后跟人解释，根本没人理睬，喊又喊不过那些激动的戏迷，只好奋力的往前排挤来。
“没错！前几天我们慈善团办捐款，白老板还捐了好多钱呢！”
“咦？白老板捐款了吗？他那时不是说……”
一个男学生小声问，显然他对此并不知情，另一人回他道：“当时是没有，但是后来账上多了一大笔钱，去银行核查才知道是白老板捐的！”
“他可真是个怪人……”
“你才知道啊？”
两人小声讲完，立刻又配合第一个发声的青年呼吁起来。
“白老板拳拳爱国之情，我们慈善团是可以来做证明的！”
“对对对，大家可不能伤了好人的心那！”
“各位同胞，各位兄弟姐妹！如今国难当前，我们应当是一心的团结对外，万不可自己人打自己人呀！”
“对！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
学生们优秀的演讲能力起了作用，台下舆论很快被掰了回来。
白御霜在台上朝他们微微欠身，鞠了个躬，这已是他极大的礼数。他今日感念于这世界上除了时纪，竟还有别的人相信他，维护他，为他正名，甚至那些人还是当初瞧不起他，也曾令他嫉妒的青年学生。今日，白御霜曾因这他们青春年少、未来尚有无数可能而产生扭曲嫉妒之情，也就此放开了。
时纪感到白御霜情绪有了变化，便又拉了拉他，这一回便拉得动了。白御霜对她微微一笑，轻声应下，刚才被戏迷们误解辱骂的憋屈、失望，心中郁结之气都随着这一笑散开了，整个人显得轻松不少。
“我们要团结对外！共赴国难！”
“团结对外！共赴国难！”
台下，戏园子变成了演讲场，戏迷被演讲的内容吸引，情绪感染跟着喊起口号来，台上的两人则趁机离开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