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刚上心头，时纪便被一股突来的疼痛袭击了。
这种痛来得又急又怪，和她以往胃疼发作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心脏紧缩，还有点透不过气，她感到头脑一片混沌，更别说思考什么疑惑了……
混沌中，有一些画面开始复苏，突兀的出现在她脑海中，横冲直撞……
一幅幅，一幕幕，全是照片上那个男人。
他在弄堂的月下拔枪，他在市井中孑然独立，他在舞台上演出，还有他牵着某个人的手，一个女人的手，他在她手背上落下亲吻时，饱含爱意的眼神……时纪能看到他们之间的爱意，既强烈，又悲伤，犹如感同身受，然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去看，去想，都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脸！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受？！
这简直，就像与他相爱的人是自己一般，但她却不能知道他到底是谁？
她的心被某种悲伤和无力感侵袭了，像一把刺骨的风，在空旷的荒原里穿梭呼号，这太奇怪了！她捂住胸口，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好在这时，韩晓扶住了她，在周围人或关心或异样的眼光中，将时纪扶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休息。
“是胃又疼了？”
离开那幅照片后，时纪剧烈的情绪反应和不适感逐渐减轻了些。
她看向身边这位男友。
那个人，应该也是一个演员，虽然看不清脸，但她就是知道，他绝对不是韩晓！
“要去医院吗？”
他们是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不对，一定有哪儿不对……
时纪看着他，摇了摇头。
身边人都知道时纪有个胃疼的老毛病，常常是养会儿就好，忙起来又坏的，因此韩晓此时也只是以为，她这是胃疼发作了。
时纪这样的状态也不敢再吃外面的东西，待她恢复了点，两人便分别取了车回家。韩晓碍于身份，是不敢送女友回家的，而时纪也没想做那种什么都依靠男人的菟丝花，因而，在今天之前，时纪觉得两人这种关系倒也挺合适。
直到今天发生的事，让她笃定，她的生活一定有哪儿出了问题……
*
是夜，时纪站在公寓窗前。
窗外挂着月亮，但在城市的光污染中，它的光显得十分黯淡。
月光不应该是这样的，时纪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但她又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呢？上海的月亮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她也没在哪儿见过不被城市淹没的月光啊……
如果是过去的人……
对，如果是过去的人，他们那时看到的月光一定比现在美吧？
诗里说，“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时明月照今人”，如果月亮看到现在的人，它也会觉得这些淹没在城市车水马龙中的现代人，比以前的人面目模糊吗？
她看着照片里那个人的脸，是模糊的，如果他能看见她，在他眼里，自己也会是模糊的吗？
时纪已经翻阅过她能找到的所有资料。
她拍的照片，媒体报道，甚至连高中时的日记都翻过了，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她曾见过照片里那个男人……但她在展厅里看到他时，突然涌来的情绪，她心里发痛的实感，这些都绝不是因外物产生的共情，而是从她心底里冲出来！
还有那些画面，人不能想象出从未见过的颜色，那些画面也不可能毫无由来的出现在意她的识中！她一定是在哪儿见过它们……
时纪站在窗前，对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楚门的世界里的主人公……
人攀明月不可得
，
月行却与人相随
。
这个世界，到底是月亮变了，还是我们变了？
*
第二天，时纪无心上班，她开始去寻找脑海中出现的那些场景。
上海小弄堂多如牛毛，有市井气的地方却没有几个，她看到的那个亲吻是室内环境，更难判断场所，只有在台上表演的场景可以确定，那是一个戏曲舞台……
江浙沪一带流行的戏，自然是昆曲，而听昆曲，也无非就这几个地方——时纪循着一如过往的逻辑，站在了城隍庙老戏楼前。
她记得自己几个月前也来过这里。
那时是为了寻找 “老上海腔调”，后来她几经波折，找到韩晓，拍出了完美的作品。后来，自己和韩晓都因此得利，还莫名其妙的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不、不对！
如果她爱的那个人不是韩晓，那么这段记忆，应该也有哪儿不对……
时纪带着这种怀疑，走进城隍庙戏楼大门。
和三个月前不同，这里早已修葺一新。现在她知道那个人可能是戏曲演员了，便就格外留意入口处的照片墙，果然，她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祈月声……
他频繁的出现在照片墙上。
介绍里说，他是上世纪上海人气最高、卖座最多的名角儿，也是在京剧在上海大行其道的环境中，唯一坚持只唱昆曲的人，他为昆曲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不朽的贡献，然而，在37年日军对上海的一次轰炸中，祈月声不幸遇难了……
他死了？
时纪看到这排字，不由生出种悲伤的情绪。
他看着还很年轻，竟然那么早就过世了，实在是很让人遗憾……时纪感到自己心里悲伤很淡，她再次仔细去辨别那些黑白照片上模糊的面孔时，得出的结论是，应该，不是他……
不，从根本上就不对！
如果那个人与她相爱，他怎么可能在37年时就已存在啊？！
时纪被自己刚刚的想法逗笑了，转而去看墙上那些彩色的现代演员照片，却更无一张让她有熟悉的感受，更勿论爱了。
时纪有些失望。
*
黄浦江的风吹着过往游客的衣衫。
明月一直是那样的，江风也一直是那样的，它们千百年来，从未改变过运行的规律。变化的只是人类自己，不是时间。
时纪趴在江边的栏杆上放空，神情有一些疲惫。
不是奔波带来的身体劳累，而是数次寻觅未果，心里的空乏。
从城隍庙出来后，她又去了昆剧团、曲圣馆、艺术中心，只要是她能查到的地方，连昆曲研习社这类爱好者组织的曲社都去过了，均是一无所获。
在她放空的意识中，突然冒出90年前也站江边的那对恋人……
他身边那人，会是她吗？她也曾穿过那样古典的旗袍吗？
不、不对，那已是上个世纪的老照片了！
时纪把自己的意识拉回来，但她又确是看到他的照片脑海中才浮现那些奇怪的画面，时纪开始怀疑，他会不会是，和自己爱着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是韩晓的祖辈？
可是，不是韩晓。
一直以来，她的情绪都是比较稳定的，不是容易心潮起伏的性情，甚至在和韩晓恋爱这几天理也没有过什么特殊感受……但这样的她，却在因为看见那张照片变得如此反常，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一个不知姓名、不知长相的恋人……
那么，他身边站着的，他亲吻的，也可能是别的女人？
怎么回事？时纪发现自己总是被那个男人扰乱思路。
她感到有些混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甚至为之生气、嫉妒……
所以，这就是爱？
她真的爱过那个人吗？他又是谁呢？
时纪没法回答自己。
下午两点，外滩的钟声按时响起，雄浑的、洪大的金属轰鸣声灌入时纪脑中，让她不安宁的心境得到片刻缓解，她不由望了过去。
钟楼旁的一块LED显示屏上，正机械的闪过光影，在无数珠宝、首饰、化妆品广告中，一张古色古香的演出海报出现在显示屏上。
“《绿珠坠楼》一度绝响，九十年后再开公演！”
这剧团还挺有实力的嘛！
在寸土寸金的外滩打得起这种广告，时纪第一反应是钱的问题，接着往下细看，才见得一排小字：“8月28日，到兰心大戏院看徐派名戏……”
兰心大戏院？！
“要看我的脸，应当买票到兰心大戏院去……”
从那座上世纪就存在的大钟敲击声中，一个男声，从很远的地方浮现出来。
他的声线很好听，带着种虚灵的气息，还有些调侃的笑意……时纪明确的知道，生活里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但她又觉得，自己一定在哪儿听过！
是他吗？
8月28日，那不就是今天？
再次获得线索的时纪心中疲惫顿消，她转身，高跟鞋在江畔的栈道上踩出坚定的节奏。
*
半小时后，兰心大戏院。
此时戏已上演，票也早已卖光，时纪没法进入演出厅内。
哎，这又不像是去看白御霜的戏……突然出现的念头，带来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时纪的心就在这时候像被人握住，轻轻拽了一把！
白御霜……她立刻抓住了这个名字！
他是这儿的演员吗？
演出厅外的海报上，印的不是这个名字，门缝里流泻出来的唱腔，也不是她刚才听到的声线……
不是他……
“你们这，有个叫白御霜的人吗？”时纪拉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
“有、有啊……”
那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剧院进门处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