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你看今天的社论没!”“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

    “高考是真的要重启了,今年就要恢复高考招生。”

    社论刊登出来之前,沪市的学习氛围已经很是浓厚。

    这种浓厚的学习氛围也是跟之前的对比。

    “今年要组织考试,最多也就学习两个月,这哪里来得及!”

    “现在开始学肯定是来不及的!我高中毕业后就没有碰过课本,在学校里学农学工就没学多少东西,跟应届生没法比,跟传闻中的六六届更没法比。”

    “我完全是来不及的!”

    “我哥就是六六届的,听我哥说,他们那个时候为了考大学,中学升学考就要重视。要上了最好的中学,就算半只脚踏入大学。”

    “那战线拉得多长,现在……就一两个月的时间,找习题册都要费不少时间。”

    沪市的练习簿一早就卖脱销,在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宣布之前,市场上的练习簿已经默默销售一空。

    恢复高校招生考试的消息登上报纸,想要为高考做准备的人只会更多。

    特别是对那些乡下的知青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到考试最多就两个月,今年的时间简短,早就开始学习的人优势很大,考上的可能是最大的。要是到了明年,战线就拉长,到时候所有人都是学习了一年以上的,考上大学对个人能力的要求也就更强。”

    “我今年是完全没有可能,明年……”

    “一颗红星,两种准备,又不是当知识分子一种选择,在工厂里当工人也是推进国家四个现代化,同志们不要丧气,今年既然已经来不及那就好好干,做生产标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今年一直有要恢复高考的风声,沪市作为一个大城市多的是小道消息。棉纺厂家属院这两个月陆续有从公社请假回城休养的知青,为高考做准备。

    三点一线生活的陈柚,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说过与高考有关的一星半点。可人民日报上的社论,依然如一声惊雷令她的身心震撼。

    大学。

    高考。

    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竟真的恢复了。陈柚从学校毕业也有六七年,对学校里的那些知识应当是生疏的,她这一届的学生,在学校里的时候还真的没有学到多么充实的知识,跟前辈们比她算是半张白纸。

    但是,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陈柚没有将学习放下。

    数学题的解答是陈柚的一种自娱自乐的方式,因此她的知识储备能够赶上66届的毕业生,更别说她还当过半个学期的老师。

    陈柚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只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对几年没有学习的人来说,就算是重新捡起知识,也太短暂。

    她的优势短暂的时间面前,又显得不那样明显。

    陈柚虽然喜欢学习,可是也清楚考上大学的难度,这注定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陈柚如常到了工位上,做一颗螺丝钉。巨大的宏大的席卷大世界的消息,没能够改变陈柚的日常分毫,而一时间所有的青年都开始骚动,为了高考。

    街上往来的声音里,路人谈论的话题,都避不开高考两个字。

    凤莲手里拿着那份《人民日报》,她学生时代学习成绩不错,方方面面不如姐姐的她,自认为在读书上是比亲姐姐厉害的,只是高考的取消让她没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

    今年她已经二十四岁,但她也只有二十四岁啊,高考取消的十年,年纪比她大的考生大有人在,高考对凤莲来说来得太是时候。

    “陈柚,你是高中生,要参加今年高考吗?”

    凤莲对着报纸念,将上头比较激励的话朗诵了一遍,她的一双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希望,脸上泛红,让她看上去像冒着热气,是滚烫的,她保持着激情和热血,问陈柚:“怎么样?”

    报纸上的言语激励着她。

    凤莲以为这足够动摇每一个青年的心。

    恢复高考,媲美起死回生的灵药。

    陈柚坐在床上,毛线针在她的操纵下跳舞,很单调的舞步,垂下来的针织在一点点变长。

    凤莲说话的时候,陈柚没有立即回答,默默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勾了一勾将毛线针别出来,然后放在一旁的桌面上。

    陈柚弯腰起身的样子很疲倦,在工位上站了一整天,回来还要照顾孩子,根本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时间。凤莲劝道:“也没说结婚有孩子就不能够报名,我们一起学习,凑个热闹也好的,这是十年都没有的事,应届生十七八岁,六六届二十八九岁,你的年纪正好在中间档。”

    “就算是成家,也是可以念书的,之前的工农兵大学生里头就有成家的。你之前还建议我早点开始学习,买来的练习薄我就写了小半,但现在不用去找资料,省了好大的功夫。”买到练习薄的凤莲,在今年这批准备高考的人里头,排在前列,最起码不是排在末位的。

    凤莲对陈柚的印象不错,两个人一直就不是什么竞争关系,高考那样多的人她可不差陈柚一个对手。要是自己能成功,不差陈柚一个,要是不能成,那也怪不到陈柚身上去。

    在工厂里多少人觉得她凤莲眼高手低,陈柚就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嚼舌根。若不是陈柚的劝说,她不一定能够打定主意买练习薄。

    她给陈柚出主意:“孩子可以给婆婆带几个月。”

    陈柚低下头,给婆婆带……

    比她不复习考上大学更为天方夜谭。

    陈柚笑着,没有直接反驳凤莲的话,而是鼓励对方:“凤莲你考上大学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虽说今年就要考试的话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但是要是把精力投在学习上,要是能够找到帮你辅导的人就更好。我不建议你去找今年同样要参加高考的人,到底是耽搁别人的时间,也会耽搁自己的时间,可以去学校里跟课学习,找以前的老师帮忙辅导,或者是大学生之类的,这都要早早定下来。然后把更多的时间跟精力投入到准备高考里,全力以赴。”

    陈柚说出口的话对凤莲来说中听又中用,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一个未知数,听到好听的、吉利的话人心里头也是开怀的。

    “你是当过知青的。”

    凤莲还以为当过知青的人对高考的执念比留在城里的青年要深,她们念书的时候高考已经取消,他们这一辈的人对高考本就是不足够熟悉的,只是当过知青后老三届知青的念头像是一种传承传给那些年轻的知青。

    高考也成了一种缠绕在心,不能出口的执念。

    在人生的岔路口,每个人都可以作出自己的选择,并非只有一条道理是正确的。选择高考或是坚持在工作岗位上,都是个人的选择,人的心中有一把衡量得失的尺,但是选择却不会总偏向获得的那方。政策的大方向,陈柚与凤莲都清楚,成为大学生会有改变当下的人生。

    未曾经历过,不能够真实感受未来到的生活,可正是那种朦胧,更令人魂牵梦绕难以割舍。

    种过地当过工人,陈柚清楚学习是最容易获得成就感与收获的,这一点与种地、当工人都不同。疲劳人身体的种田,足以让人失去思考的精力,可是人的思想见缝插针,多的是令人感受到挫败的时候。一个根没有扎在地里的城里长大的孩子,想要从田地里得到获得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日复一日的劳作,看天吃饭的结果。

    人的努力是那样重要,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听陈柚不提起高考的事,凤莲心中有数,对方是不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陈柚已经成家,独自一人带孩子,报名高考确实不如自己合适,虽然陈柚比她小了一岁,但是她还未成家,更别提年幼的孩子。

    凤莲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结婚,结婚以后做出一个决定,需要顾虑到的人与事更多更复杂。

    陈柚当工人,不是奔着混日子去的,在自己能够攀登的范围内,陈柚是想要去更高处的。

    人生在世,不蒸馒头也该争口气的。

    谎言在陈柚的脑海里浮现,她记起杨可琳的谎言。

    记起那一封信“劝学信”,更不能忘记安排好的争执。

    74年年初,杨可琳为了家中为陈柚准备行李的事,大闹一场,让杨大勇郭春雅夫妻两出来证明没有对陈柚更好,这一场闹剧以邮局的单据几乎没有记录他们给陈柚寄过钱物收尾。

    杨可琳不信家中给陈柚的钱物会是这样少,却也没有继续闹下去,说自己不信的话。在证据摆明后,杨可琳就哑火了,不再在外人面前争执,变得很安静。

    而在同年,杨可琳还给陈柚写了一封劝学信,那时当年的工农兵入学资格已经定下。

    杨可琳入学的时间是1973年。她闹出来的那一场事,对当知青的陈柚影响不可谓不大,那场闹剧最后只证明了陈柚确实事不受家中重视的。或许是巧合,陈柚却是全身都不自在。

    继姐似乎在织一张大网,而自己被蜘蛛丝缠绕着。

    知道继姐是在哪一年入学的那一夜,陈柚几乎没有入睡。明明是跟自己无关的事——

    无论是哪一年。

    陈柚想不通自己为何无法入睡,甚至几欲作呕。

    “不应该在意的。”

    道理却无法不让陈柚当一个在意这件事的小人,她觉得这般在意的自己犹如老鼠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在意。她不能够成为一名工农兵,本是跟继姐无关的,但是……

    陈柚觉得太恶心了。

    杨可琳的那些话,都因为对方的入学时间变成了无法圆的谎。而杨可琳为何会说一个迟早会暴露的谎言,总不会是为了挽回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杨可琳这样做只能够指向一个可能,对方不希望她成为一个大学生。

    可是在去年,那位已经是大学生的继姐,还找陈柚劝说争取成为一名工农兵。

    是忏悔吗?

    杨可琳的善意,透露出来的愿意帮忙的意思,衬托陈柚阴暗,是阳光照下来打在地上的阴影。当时的陈柚刚从工厂赶工生产中抽出时间,其余的时间还要照顾尚幼的女儿,人的一颗心都是疲惫的。

    大学这个字眼对那样的陈柚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说自己想要做好目前的工作,当好母亲这一个角色。

    杨可琳的脸冷了一下子,也不跟她客套下去。

    知道杨可琳是73年入学是去年的九月,桂花飘香的日子,那天她碰见了杨可琳的兵团战友,得到了一个答案。

    所以在面对杨可琳冷脸的时,陈柚的心里还生出些别扭。不过对着杨可琳陈柚少有自我折磨的时候,或许人是能够改变的,但是不是杨可琳的改变应当被所有人都接受。

    杨可琳大闹一场过后,已经不能够引起陈柚长久的自我怀疑。最多只是令陈柚感慨对方的古怪,从主动下乡开始,杨可琳对她的态度一直是反反复复的。

    杨可琳为了她好?陈柚很难去设想这样一种可能,因为逻辑上不通顺。大抵是她对杨可琳有偏见,只是在人生的轨迹因为另一个人大改后,哪怕对方不是有意的,也很难以用从前的目光去看待。

    杨可琳于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待杨可琳,她越发难以大度,在去年得知杨可琳入学的年份是73年的那一刻,陈柚所有关于杨可琳的纠结都消失不见。

    陆续有人问陈柚是否要参加高考,倒不是因为陈柚是高中生,而是太多人想要凑这个热闹,多的人说自己要考大学,棉八厂里的女青年们,特别是未婚女青年们更是蠢蠢欲动。夜谈的话题又多了许多,生活里也有了打发日子的新八卦。

    恢复高考这件事给给想要参加高考,和不会参与报名的人,都带来了许多。车间里的人惊讶于陈柚的如常,这样一件大事,陈柚缺乏了应有的激情,她完全能够将她对工作的热情分散一点出来。

    陈柚的学习能力那般强,懂得的技术也多,脑子灵活年纪轻轻,比太多人都更有考上大学的可能。去年大学是去提升自己的本事,更不必舍不得工厂里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踏出大学的校门,得到的待遇只会是更高。

    得知要恢复高考这件事,林芬也写信来告诉陈柚自己要参加今年的考试。初中毕业的林芬没有多大的学识,当售货员的几年里林芬也没有突发奇想要学习,有正式工作的林芬在县城过着体面的生活,比起自己她更希望哥哥能够通过这个机会重新成为一个城里人。

    当年招工名额本该落在林红星的头上,他的退出让妹妹得到了这个名额,而自己去当矿工。三年过去,林芬认识到矿工果然跟自己听说的一样危险,在井下的人半条命都在地下。林芬总是提心吊胆的,她来信希望陈柚帮忙寄一些学习资料给林红星。

    林芬关心一一现在是什么模样,问起陈柚的工作是否顺利,没有询问陈柚是否要参加高考。纵然是托陈柚帮忙寄学习资料,林芬也没有想起过陈柚自己要参加高考这个可能性。他们参加高考是为了回城,已经回城的陈柚没有这样一项硬性指标,她有着稳定的工作。

    去岁灾难连连,乌云笼罩,重启高考无疑是破开乌云的霞光。安心在岗的陈柚,几乎是知青中的另类。确实,当工人没什么不好的,当工人体面甚至光荣。知青们对高考抱有极大热情,是因为能够借此回城,凭借着工作回到城里的陈柚,没有这方面的目的。

    陈柚在最短的时间里计算过,她确实没有拼搏的底气与实力。既然决定不指望今年的高考。她自然不花费心思在高考上,过于期待会让她的生活充满紧张感,甚至产生焦虑的情绪。

    放平心态,适应了工作节奏的陈柚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年幼的孩子,需要许多的关注,来自亲人的爱护。两岁半的孩子已经能够熟练说出父母的称呼,说话清晰流畅。陪伴孩子的时候,陈柚试图与孩子多交流。

    长大以后的孩子并不记得两三岁的记忆,陈柚想这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一种弥补,弥补不受重视的童年。母亲这个角色,生孩子只是一个开始,而非是结束。陈柚并不知道怎么样当一个母亲才是合格的,这不是一场考试能够很快得到卷面分。

    两三岁的孩子,不能够指望她能够完全听懂大人的言语,只能够是在教导的过程中也去适应孩子的语言与性格。

    恢复高考的消息轰轰烈烈,到了这个时候杨可琳想起上辈子便宜继妹还是个大学生,这辈子两个人的境况完全颠倒,陈柚结婚的对象只是一个普通的知青,只有一个女儿。

    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可琳都没有再跟身边的人提起继妹的事。

    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落后自己一大截。

    恍若隔世这个词到了杨可琳身上就不是“恍若”,因为那确实是上辈子的事情。

    去年得知对方已经育有一女的消息后,杨可琳还劝过对方要念大学,可是面对这件事陈柚是麻木的,那个人跟上辈子的富裕幸福的陈柚已经不是同一个人,短浅的见识只能够看见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满足于现下的生活。

    见到陈柚当时的模样,杨可琳对上辈子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与眼前陈柚的形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光是一个背影都能够看出完全的不同。没有人比杨可琳清楚,若没有自己的重生陈柚该是什么模样,明明对上辈子光鲜亮丽的陈柚她并不熟悉,但是眼前的陈柚更令她觉得陌生。

    之后是对郭春雅的怨。

    重生与杨可琳来说只是一场修正,一切都回到应有的轨道上,杨可琳看见的不是陈柚此生的落魄而是想到上辈子的富裕本就不该属于陈柚。见识到没有自己这块踏脚石后,陈柚原来只能够过成这样子,而且陈柚能够满足于眼下的生活。

    而自己的上辈子就是被这样本该是见识短浅的母女的,低劣的手段害得一生不如意。

    “陈柚要不要参加今年的高考?”

    听见女儿这样问,杨大勇才想起陈柚的年纪也不算大,厂里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还打算参加高考:“没听她说起过这样一回事,应该不凑这个热闹。她女儿才多大……”

    “我听别的人说等这批大学生毕业了……”

    不用听他说下半句,杨可琳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等这批大学生毕业那他们这些工农兵身份就尴尬:“那都是几年后的事情,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跟你打电话不是听你说一些丧气话的。”

    杨大勇也是关心女儿的前途发展,杨可琳这样说他就剩下沉默。

    杨可琳其实并不介意这批大学生是否会影响工农兵大学生,他们之间有几年的时间差,她有不是76年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她是76年毕业的大学生。参加77年高考的大学生,多的是要三四年后才能毕业。

    比起杨大勇的猜测,经历过的杨可琳更清楚两者之间的差距,但是工农兵大学生身份尴尬也远比初高中生要好的,在高中学历不会成为限制体制内晋升的条件的时代里,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很是足够。

    一些人的猜测确实会在几年后成为现实,但是这些嚼舌根担忧工农兵大学生更是一场笑话,有时候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怪可怜的。

    挂了电话,有人问闺女跟他说了些什么。

    杨大勇闺女是大学生这件事家属院里的人都是晓得的,不过杨大勇闺女的脾性可真大,所谓的出息父母也没落得什么好,还闹得一个大家都不愉快,简直就是个搅家精。旁人家的事是不好评价的,可真有人不遗余力说起杨可琳的不好,条条列列都让人反驳不出什么话来的那种,大家对杨可琳的看法自然是不高的。

    在杨可琳这边得不到什么好,对方的大学生身份也就失去了光环。

    几次被人戳破面子后,杨大勇也不再与人强调大闺女的好,过去有郭春雅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杨可琳的好话,如今郭春雅也少了这杨可琳口中“画蛇添足”的做法。被人落了面子后,杨大勇更是晓得,女儿那句“画蛇添足”“虚情假意”的杀伤力,足以摧毁一座堡垒。

    杨大勇张了张嘴:“随便说了两句。”倒是想说女儿对继女的关心,可是话到嘴边担心旁人的眼神讽刺与言语反驳,他选择了最保守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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