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军安是听人提起过一嘴，陈柚不参加高考的。

    陈柚是可琳的妹妹。

    读书的时候可琳跟其他姑娘不一样，她有她的骄傲。

    比可琳小两岁的陈柚，其实造成了可琳学生时代许多困扰。纵然如此，可琳还主动下乡。

    当时是为了先发制人，还是真的心地善良，柳军安从不在意。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可琳都懂事到让人心疼。

    可琳本不是这样懂事的人。

    陈柚插队赣省到底还是南方，可琳去了草原兵团，一年也不见得能够回来一次。陈柚牙尖嘴利的，可琳虽然有自己的骄傲，但在陈柚这里一直没有讨到什么好，就算是有张依依为她打抱不平，可琳也没有得到多少的开心。

    与张依依结婚，不在柳军安的人生规划里。走到结婚那步，有许多的意外，婚后他察觉到张依依跟他印象中的有所不同。

    婚前多少有人因为张依依做过的事，说她不识好歹，又说她管得宽，更有的人说她心思坏。

    婚后，在柳军安耳边，张依依没有多少抱怨这些事，也不怎么提起陈柚。过去与张依依相处时，每两遭她总有一遭要提起陈柚，哪怕有时候会觉得不合时宜不说下去，但她总是能提起。

    过去的张依依对陈柚过分在意，那都是过去的事，今天突然地提起，柳军安还有些恍惚。

    考试那天，陈柚穿着的衣服跟其他的女同志没有多大区别，没看到正面之前柳军安是没把人给认出来的。

    “她第二天就没来了。”考场里确实有其他人没考完的，柳军安认识的只有陈柚，“之后也没出现过。”

    捧起汤碗喝了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张依依的脸上透露着内心的疑惑：“为什么她只考一天？”

    既然参加考试，考完就是了。

    “考完还有点机会，不考直接就是放弃，考完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没考上。”

    柳军安叹口气说：“很多人觉得压力很大，到了考场上跟平时根本不相同。”

    窗外橘黄的光影不足以照亮夜幕，孩子被爷奶带去看革命电影，小姑子住校，张依依看着面碗里浅浅一层汤底，眼睫垂落。

    军安的意思是陈柚跟一些人一般承受不住高考的压力？

    高考确实被很多人看重，恢复高考的消息登上报纸后，沪市一书难求，光是找学习资料就费不少功夫，她这个不高考的人也为丈夫抄写过复习资料。

    对待一件事情越重视，越容易有压力，这是人之常情，可陈柚的心态一直是很好的，因为压力不参加高考怎么可能？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关注陈柚，不用了解也晓得对方的生活肯定是不如杨可琳，却也不会比自己糟糕到哪里去。

    对着其他人张依依可以拿杨可琳出来狐假虎威，别人不跟她计较太多，面对陈柚，这样的势她绝对摆不出来。

    陈柚有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张依依对陈柚的认识是在一次又一次中的争执里加深的。

    打小相识的两个人没有什么情分，从来是针锋相对，经历了杨可琳的事，张依依不敢确定自己对谁是熟悉的，她跟杨可琳有那样多的交心时刻，对陈柚从来只有贬低跟打击。在她的印象里，陈柚跟郭春雅就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郭春雅不遮掩自己对继女的好，陈柚也不遮掩自己跟杨可琳的不对付。

    母女俩人都有鲜明的立场，谁也干扰不了谁。

    “她没有道理不参加。”

    杨可琳念了大学，高考的机会摆在面前，陈柚如何也要争口气。

    哪怕是白日做梦，那也是要好过直接放弃的。

    柳军安瞧见妻子眼中的坚定，他没明白张依依的确信。

    陈柚缺席后两天的考试，他虽然也疑惑过，却没有往心里去，受不住压力放弃是稀疏平常一件事。

    恢复高考很是突然，他收集复习的资料很不容易，越是临近高考越是觉得时间紧迫。

    真的面对考试的时候，柳军安也几近失眠。

    有一份正式工作的他，是有退路的人，纵使这一回没有考上他依旧养得起自己的小家，日子也能够过下去。

    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想开的，特别是心中有大学梦的人。

    瞧出柳军安对陈柚为什么会缺考的事并不在意后，张依依将桌面上的碗筷收拾，这个时候柳军安先站起来说这段时间她辛苦。

    男人能够体谅到自己的辛苦，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再说嫁给柳军安陪伴他高考，张依依并不觉得苦。

    这是男人在拼事业，而不是在外头吊儿郎当的。

    她乐意陪着柳军安一起努力走向更好的未来，他们是一家人，是应该齐心协力的。

    要说辛苦，备战高考的柳军安心里压力、身体压力都是要比她强的。

    柳军安不是脱产学习，而是在工作时间之外专注学习，比起应届生、那些回城备考的知青，柳军安的心里压力不是不大。

    张依依疲惫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不再跟男人抢那两副碗筷，有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正好礼拜天去买点毛线给男人织一件新毛衣。

    陈柚没有参加高考的理由倒是比张依依想到的要现实，她辗转了几天才有机会去了解陈柚高考后两天缺席的原因，竟是为了照顾孩子。

    脚下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张依依像是才反应过来陈柚已经成为一个母亲。

    十二月的风带着凉意，她的心也有几分惆怅。

    换作从前，张依依要跳出来说几句陈柚的懦弱与退缩，明明是自己没有能力却要将孩子当成理由。想到这样的可能，张依依也觉得几分不可思议起来，自己对陈柚的还真是充满恶意。

    她依旧是不喜欢陈柚的，长久以来的习惯难以改变，只是已经不会跟从前一样口无遮拦。

    不会跳出来指责郭春雅撒谎，明明陈柚报名了高考的为何说她不参加。

    为了知道陈柚为何不参加高考，张依依还联系了从前的同学，两个人的话题里多少还是提及到同班同学的发展。

    同学问起张依依跟杨可琳还有没有联系，念书的时候两个人关系是好的。张依依说是有联系的，但也仅仅是有联系，现在人家是大学生很多关系还是远了的。

    “还以为你跟她是不一样的。”朋友之间的关系本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交集少了自然渐行渐远，不过是当初张依依太维护杨可琳，给人一种两人的友谊会长久的错觉，“那时候我们还打趣，你们能够成为儿女亲家。”

    听到同学的话张依依面上无感，心里头却恶心了一下，杨可琳不知道多么嫌弃自己这个旧友，还儿女亲家，成为仇家还差不多。杨可琳哪里是她好高攀得上的，在别人面前说着自己跟杨可琳的关系不错，只是不想当初的那些骂白挨了。

    结识有出息的人，没有坏处。

    回忆起杨可琳念大学的光荣，张依依更是坚定支持柳军安念大学，如今杨可琳已经大学毕业，杨可琳的人生可没有因为多年几年书而耽搁。她毕业就被分配工作，现在之后转正的工资也要比工作多年的人更高。

    军安已经在机床厂当了多年的技术工，若是能够成为大学生，之后成为车间主任也更有竞争力。

    张依依念书不多，也晓得国家、社会对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生的重视，真能够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人生的前途绝对是光明的。

    比之前几年的工农兵大学生，更有前途。

    扪心自问她若是参加了第一天的高考，并不会为了孩子的风寒错过之后的两天。

    她不是医生，为了高考努力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这场考试也不是普通的一次测试，生病的孩子有公婆帮忙照看着。

    在高考的三天里，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没有几件。

    陈柚的情况柚跟她不大一样，一个人照看孩子，孩子不生病还好，这孩子一生病全身心都挂在孩子身上，也不一定能够照顾好。

    不知道会有多么的焦心。

    母亲确实不是医生，可是孩子尚小，身边真的离不开人。棉纺厂肯定有帮忙照顾孩子的人，不过人家也只起看管的责任，孩子的病是要自己人照顾的。陈柚也不知道嫁了个什么人家，连个帮忙照顾的人也没有。

    无论在事业上还是在婚姻上，陈柚都已经一败涂地。

    而杨可琳走出了那片沼泽地，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虽然杨可琳在家属院的口碑不大好。

    张依依早就不再帮着杨可琳说话，在她婚后杨可琳在家属院的口碑更是直线下降。

    杨可琳早已说过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张依依也很顺其自然，不去阻扰他人的议论或者是将那些话头引到陈柚身上。

    张依依的英雄主义，在杨可琳试探她有没有介绍信的时候就已经熄灭。

    多年的坚持在杨可琳决定不给她留退路的时候变成笑谈，她当作没有发现杨可琳的心思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

    奔赴异乡找杨可琳要一句话的自己，差点毁在杨可琳手上。

    杨可琳说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偏偏也是为了大学同学的眼光，要将自己多年的朋友打上不太正常的贴条。

    想起这一点，张依依的心里依旧带着恨。

    恨杨可琳的心狠。

    也伤自己多年的坚持成为一场笑话。

    那段时间张依依都要碎掉了，杨可琳的做法比铺天盖地的诋毁更能够摧毁她。

    多年的坚持不仅仅成为了张依依的习惯，更成为一种信仰，几乎成为张依依的一部分。

    张依依曾有多么坚信不疑。

    那些以为自己不上小人当，以为自己拥有戳破谎言的火眼金睛的时刻都成为小丑的见证。

    眼里的光，心里的光一同湮灭。

    -

    路上相遇，温建华的皮鞋尖在地上悬了悬。最近的他是春风得意，也算是一个小官，管着工段上大几十号人，青春有活力的少女一句一句的温工，他很是受用。他想起自己是耍了手段拿了属于陈柚的位置，若不是用了点手段这一回陈柚的机会是要比他更大的。

    工厂里的男工比较少，但是在晋升上男工的机会不比女工少，甚至还是更有机会的。温建华能够做出这样的事，那也是有样学样，他做的事也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过去也有人用抓住点生活上的遭点，来排挤自己的竞争对象。

    陈柚的眼神明亮，没有因为看见他就板着一张脸，之前为了晋升的事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温建华自然不会承认自己为了一个优秀就让女同志遭受非议，那些事情他从来不亲口传播，有的是人帮他做事。

    吴梅花往温建华面前撞，今日冬至温度到了个位数，还穿着皮鞋的温建华很有样子。她想到温建华还没有成婚，自己也正是好年华，心头一热。温建华有些巧的错开半边身子，吴梅花的心思他瞧得出来，现在他如何好跟这些普通女工暧昧不明，有些嫌弃对方没有眼里见。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用在女人身上也是可以的。

    不过温建华还是看了看吴梅花，温声问道：“这一下子没有扭到脚吧？”

    吴梅花这下子更犯了花痴，又想起自己在温建华面前出了糗，红了一半的脸用余光观察着周围：“建华哥我没有事，你真好。”

    陈柚看到眼前这一场男女暧昧的戏，想到温建华勾着好几个年轻女工的心，她之前还以为温建华要跟江珊珊搞对象，江珊珊那样拼命抹黑自己。此时看着吴梅花的少女情态，不由想起江珊珊的笃定，嘴角在无意间上扬。

    她给江珊珊替过的班，就是抵不过男人的这样一句虚情假意的关心。也不想去坏了别人的姻缘，温建华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当个工段长都算不上什么领导的职位，就把自己当成皇帝老爷，要在棉八厂开起后宫。

    就他这点本事，哪里开得起后宫，是阉人才是。平日里的老实人，实际上乱搞男女关系，将年纪比他小的女工都当成妹妹。他就真这么的博爱？

    江珊珊之前还为了温建华将陈柚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陈柚也不是什么软柿子给了一个巴掌，江珊珊自那之后瞧见陈柚也没有什么胆子说挑衅的话。温建华拿到优秀的那天，江珊珊更是看见陈柚都绕着走路，要不是没人跟她换班，江珊珊都想几天都不见到陈柚最好。

    不经意的一巴掌和有意的一巴掌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不一样的，要是知道这样才可以耳根清净，最初的那一巴掌就不会那样巧的在拉扯中不经意产生，而是明晃晃打在江珊珊脸上。

    好一个老实人让几个年轻女工为他争风吃醋，温建华的长相跟俊帅不沾边，跟陈柚站在一块他们显得一般高，就是比陈柚壮。都可以想到过几年，温建华发福之后，是什么圆敦敦的模样。

    这样的男人看着就怪来气的，不像陆子牧看着脸都可以消消气，有时候觉得心里头气，陈柚就拿出陆子牧的照片瞧一瞧，骂一会儿也就被那张脸哄得没脾气了。她们要是喜欢温建华的优秀，那还不如喜欢自己呢，陈柚瞥了瞥温建华的个头也是跟自己差不多的。

    瞧见陈柚摇头，温建华的心里头生起筋惕，陈柚这是瞧不起他还是怎么？他跟吴梅花没有什么越界的，随口关心同事一句，只是有人情味。陈柚只会扇人的泼妇，自然不晓得同事之间的友爱。他作为工段长就是要团结同事的，要是都跟陈柚同志一样借着身份发泄私人恩怨，车间不得变成战场？

    温建华从学校毕业后就成了棉八厂的一份子，参加工作的时候年纪很小。他在棉八厂的资格比陈柚要老，陈柚来棉八厂才三年，他在棉八厂待了近十年。从学徒到现在管理着几十个人的工段长，也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吃了很多苦的。陈柚就会专研一些歪门邪道，在勤勤恳恳工作的大家中“脱颖而出”，她搞些个人发明，根本不顾集体。

    虽然他在评比优秀的时候使用了点手段，那也是为了掰正公平，温建华不以为自己哪里比陈柚差，得到的优秀是实至名归。

    吴梅花一下子离了俩人几步远，好像刚刚向温建华那边凑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陈柚姐，这样巧。”

    吴梅花没发现两个人之间奇怪的氛围，温工和陈柚姐都是很优秀的人，温工老实勤快能力过硬，陈柚姐更是聪明能干。

    两个人都是她值得学习的对象，她最想成为陈柚姐那样子的人，就是缺少了一点脑子，所以她决定退而求其次成为温工这样勤能补拙的人。

    就是她崇拜的两个人好像有点不对付。

    虽说没有传闻中那样水火不容，却也不怎么融洽。

    二人见面都没啥客气话说，一个比一个更寡言。

    温建华倒是想问陈柚刚刚笑什么，也想知道陈柚在摇什么头，作为老实人他明明都要歇斯底里了却什么也不好说，只能是点头微笑当作是打招呼。

    陈柚都不跟温建华这个人客气，他现在这样是因为心虚，陈柚又没用什么下作手段，也没有勾搭七个八个的青年，这会儿才不跟温建华嬉皮笑脸。

    不给不喜的好脸色的这点自由，陈柚还是有的。

    陈柚确实也不能把温建华怎么样，瞧不惯他的作风，也不能举报对方乱搞男女关系，举证那也是需要证据的。

    温建华对女同志的嘘寒问暖根本不构成证据，而且只要不是真的乱搞，男人的一点风流韵事，女人为他的争风吃醋，只会给他的魅力增添一点证据，甚至成为他的魅力本身。

    瞧江珊珊不敢在陈柚面前晃悠，而温建华还能够趾高气昂，便能够窥得一二。

    陈柚瞧不上温建华这种男人，却也没办法奈何了对方，就算是做出了反击这脏水也泼不到温建华身上。

    工作上的小场合里，温建华这种男人也是用了无数心眼的。

    其实他完全可以等下一次的机会，但是他没有那样的耐心，陈柚不得不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好欺负了一些。

    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陈柚确实没有一颗非要当领导的心。

    她的心思有些说不出口，她是一个比较物质的人。在这个讲究精神富裕的年代，讲究物质是不好说出口，甚至是不能够表现出来的。

    在重组家庭长大的陈柚，太明白物质的重要性。

    物质的偏向能够代表人心的偏向。

    对一个人的好与不好，言语上或许有误导、误解，但是物质是不能够骗人的。

    比起管理别人，陈柚更在意厂的效益，往小了说她更在意自己的工资级别。

    养好自己挺费钱的，加上头一遭养孩子，也就更费钱。

    能够拿到优秀的话，陈柚心里头自然高兴，这也影响着之后她的评级，但是拿不到她也只能熬年限。

    温建华的做法单拎出来是可以理解的，陈柚作为利益受损者是无法将对方的视角单拎出来瞧的。

    “温工要是考上大学，在一个工段长肯定是你。”

    “你绝对想多了。”

    “陈柚你别谦虚了，你的聪明大家都瞧见的，还会摸索新方式。技术练兵的时候，你都名列前茅，你的本事藏不住的，也不用藏。”

    这下子陈柚不说话了，陈柚哪里是谦虚，她是觉得问题不在下一个工段长是不是她，而是温建华能否考上大学。

    在陈柚看来这都不是问题，温建华肯定是上不了大学的。

    作为一个老实人，温建华连高中也没有念，这么多年过去了，文学水平不升反降，没书念才是正常的。

    陈柚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倒不是担心温建华听见，这瞧得见的结果没必要引点口舌之争。她跟温建华不对付，也不用搞得车间乌烟瘴气。

    别人说着吉利话，她说着丧气话，没有这样的必要。

    “小柳怎么样，年前还去不去大队？”

    “我家儿子这段时间在家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天到晚就等着录取通知书来，非要等着成绩公布才可以进行自己之后的计划。

    过年前肯定是不回去了，我也盼着他考上大学，他没什么种庄稼的本事，瞎折腾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