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陈柚是井塘大队四生产队的第一个知青。

    一个人住听起来很阔绰,现实却是残酷的,是破败的。

    知青的安置费就那么多,生产队能够提供的住处条件是有限的。

    用有限的资金建造、改造出来的屋子,勉强能用上【将就】二字。

    一个人住,听起来很自在。

    林芬不需要这样的自在,一个人住的不方便比方便多太多了。

    一个人的安置费改造出来的屋子,比几个知青的安置费【将就】两字还得糟糕些。

    陈柚的住处或许最初看上去跟他们半斤八两,但……

    那屋子是死过人的。

    乡下的屋子没有那么值钱,那死过人的屋子一直没人住,所以陈柚到了四队,才能住上“独栋”。

    不是屋子里住过死人,是人死在屋子里。

    光是想想,林芬就觉得毛骨悚然。

    独居在物质上就不太安全,这样一来精神上也不大好。

    住在那屋子里,半夜上厕所都要掂量掂量吧。

    可陈柚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用三年的时间一点点改变自己的居住环境。

    上头呼吁晚婚,年轻的知青期待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他们距离晚婚的标准还有许多年。

    在改善居住环境这一点上,许多人是没有去自己做的。繁重的劳动让他们提高了对待环境的忍耐点,除了厕所不能忍外其他的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反正都会离开的。

    林芬四人住的屋子,跟他们刚住进来的那一年比,就没有多大改变。

    而陈柚却是连屋顶的瓦都换上了。

    最初那屋子的屋顶是会漏雨的。

    第一次看见陈柚的住处,林芬心里头很是羡慕。

    一个住她是不敢的,这不影响陈柚屋顶的新瓦盖在她心间。

    在知道瓦片是陈柚自己花钱换的后,她就无力羡慕了。

    有的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她以为这是陈柚家里人给的体面,是家里人对陈柚的重视。

    到底是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过于好的氛围让林芬将曾经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她问陈柚,头一年家里给她寄了多少钱,林芬甚至用上“到底”两个字。

    问出这样的话后,林芬也有些不好意思,给自己找补:“在知道你屋顶的瓦是自己出钱换之前,我还想着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四队的人给你这第一位知青的待遇远超我们。”

    李丽芳笑出声:“何止,她还觉着我们的安置费给吞了。就算是账目公开,都不能消除她的怨气。她啊,可羡慕你。”

    知道陈柚住的是鬼屋后,也继续骂骂咧咧。

    不羡慕井塘大队,而是把井塘大队一起骂。

    陈柚故作思考。

    换瓦片,不是因为家里给她寄了很多钱。

    别人会这样以为,却是寻常。

    家里没有给她寄多少东西的事,陈柚没跟别人说。

    人心难测,当家里不给寄东西,会被一些人认为这个知青已经被家里抛弃。

    被家里看重和不看重的知青,在乡下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不被看重的知青日子更难过。

    除了没有物质资源,还要遭受到一些流言蜚语。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也更容易找上这些知青,特别是女知青。

    跟别人诉说困难,并不能改善她困难的现状,还可能引来灾难。

    在这个时候陈柚也只是一如既往。

    “记不清楚,我没有记账的习惯。”

    看着陈柚的笑意,林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本意就不是查账,陈柚的回答反而让她松了口气。这个问题本身就有些冒犯,以她跟陈柚以往的关系来说。

    林芬没有怀疑。

    但是其实,这完全不是真相。

    连鸡每天下几个蛋都要记的陈柚,会将每一笔出入账都算清楚。

    钱虽然不多,但是每一份花销都会有记录。

    从前母亲会对陈柚说挣钱养家的不容易。

    对继女、亲生女儿,郭春雅区别对待。

    却说欲壑难填,说不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在母亲的话语下成长的陈柚,徒然到了陌生的环境中,一下子体会到养家的不易。

    柴米油盐酱醋,人活着就得花销。

    随着一笔一笔账记录,陈柚摸透了当年不够清晰的念头。

    以杨大勇、郭春雅两人的工资,养两三个孩子,并不困难。

    精明能干的母亲,或许并不是很善于管家。

    母亲是炊事员,能够在食堂解决饭食,父母的工资加起来有八十块钱。

    一年算下来有近千元的收入。

    跟别的双职工家庭不同,郭春雅在食堂工作,还是有些便利的,在吃的上面他们家就会省一点,一个人的伙食是能省下来的。

    家的生活水平,跟月收入九十块钱的家庭是齐平的。

    算起来,作为母亲的亲生女儿,在家里她应当能够过得更好一些。

    习惯了算账,当年母亲不让陈柚比较的事,自然而然浮现在她的面前。

    幸福确实是比较没的。

    但人还是清楚的好,足够清楚账目,就不会明明知道是错的,却也会觉得郭春雅也有她的道理。

    去了草原兵团的杨可琳,每个月能拿三十多的工资。

    这样的工资水平不需要家里的接济。

    爸妈八十的工资,在只养着三个人,实则养两张嘴的情况下,日子怎么会比从前更拮据?

    都是算得到的,不是拮据,是不怎么上心。

    -

    一顿饭几个人都吃得畅快。

    鸡肉、猪肉、炒蛋、白米饭过年亦不过如此。

    光是肉汁配上饭,就能下一大碗,别说肉也能敞开吃。

    刘建军不会忘记这一顿饭,他说:“至少八百年没有敞开吃过肉。”

    陈柚顺口答:“大圣才被压了五百年。”

    话是这样说,陈柚自个吃肉也吃得很香。

    这年头能大口吃肉的日子,掰着手拇指就能够数清。

    “陈柚,你懂得真多。”

    对上林芬真挚的双眼,陈柚沉默。

    林红星恨不得捂脸,他的妹妹怎么连大圣都不知道。这次从杭市回来,多拿几本书下乡,乡下且不怎么管这一点。

    -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杨可琳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之上。

    她往后的人生,从此改变。

    上辈子的庸碌无为,蹉跎岁月,都不再与她相干。

    杨可琳来自一个重组家庭,亲妈早逝,亲妈走后不到三个月,后妈就进了门。

    后妈是个菩萨面夜叉心,人的苦难都有迹可循,她上辈子一生的苦难自后妈入门那刻起。

    好在上苍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可怜她被人安排的命运。

    重回十六岁的那天,杨可琳欣喜若狂。

    因为,十六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因为,这一次她不会再被郭春雅的蜜语甜言忽悠。

    后妈入门后处处顺着她,外人看了都说郭春雅这个后妈当得好,说郭春雅是真的疼她的。

    十几岁的女孩懂什么?

    明面上郭春雅是真的疼爱她的,她没有想过背后有那么多的腌臢。

    像是为了点醒她的糊涂,那天,晚饭是继妹做的。

    看着旁边郭春雅那张伪善的脸,杨可琳的心中恨意滔天。

    上辈子在家中,郭春雅从来不叫她下厨。

    嘴里说的是她年纪还小,烧菜做饭的事最是简单,真的到了非要自己做饭烧菜的时候,学一学也就会了。现在在家里,不需要她来烧菜。

    任谁听了都会认为后妈疼爱她。

    可话说得再好听,那也不是郭春雅的真心。

    杨可琳坐在饭桌前,夹了一口菜,露出嘲讽的笑来:“这菜也太没滋没味。”

    后来的她,为十六岁的时候看不明白的事,吃了太多的苦。

    郭春雅刚入门的时候,她对郭春雅是不接受的。

    但后来郭春雅的的“体贴”“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一点一点的融化她的心。

    她对后妈,从一开始的越战越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有了“母女情”,以为郭春雅是真心对她好、为她好。

    郭春雅果然顺着她的话,尝了一口菜后,说了女儿两句。

    后妈带进门的女儿,比杨可琳小了两岁,跟着郭春雅的亡夫姓陈。

    陈柚不是个没有脾气的,被说了菜没滋味后,一个劲往自己碗里夹菜。

    这是继妹的抗议,杨可琳心里想笑,十六岁的时候她可没发现陈柚骨子里是不愿吃亏的性子。

    陈柚的筷子被郭春雅拦住:“吃没吃样,别这么自私。你都夹过去,我们吃什么。”

    “杨叔不回来,她说没滋味。”

    原来不是不愿意吃亏……

    这个时候的陈柚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傻人有傻福。

    看着年少,还在被自己欺负的,没有存在的继妹,杨可琳可真羡慕继妹有一个事事为她打算的亲妈。

    陈柚比她还小两岁,郭春雅可没拦着不让亲生女儿做饭。

    现在她不会傻傻以为后妈不用自己烧菜,是疼爱。

    她烧菜费油,郭春雅只是心疼那些调味料。

    郭春雅不放心将厨房里的东西交给她。

    杨可琳吃着继妹烧好的菜,恨十几岁自己的天真。

    真正的十几岁,她什么也也不懂。

    只看得见明面上的好,没能看透郭春雅的险恶用心。

    此刻直面了自己曾经的愚蠢——

    竟然将不信任当成疼爱。

    在一句一句“对你好”中迷失了自己。

    被惯成一个吃不了苦,一有不如意只会作的废物。

    后妈看上去处处对她好,实际上在大事上一直在为亲生女儿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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