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医生的心理诊所：今天来了一位新客人，是换了一身皮肤的杀虫公司老板。他在登记表上所填写的英文名字正是Kongo，中文姓氏为何，年龄35岁。此刻，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黑皮鞋，还打着领结，一副等待面试的紧张感。在等马医生的时候，他发现有给客人准备的薄荷圈圈糖，拆了几粒，在茶几上摆出一张笑脸。何先生的嘴巴跟着动动，想模仿一下，但他的面部肌肉十分僵硬。自己看看，又觉得不对，把笑脸的嘴角给“掰”了下去，顿时变成了一张哭脸。他的表情也跟着哭丧起来。

    马辰祈推开门进来，手上拿着登记表，笑着致歉：“何先生是吧？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刚才有个医院来的紧急电话，我必须处理一下，就耽误了一些时间。”何先生摇头道，“没关系”。他像个人畜无害的乖宝宝一样，正襟危坐着。

    马医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见对方拘谨的模样，笑了一笑，“何先生，你也不用太紧张。”何先生听话地打开了一些自己的肢体。马医生：“你是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吗？”何先生点头。马医生温和地笑，“那，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何先生面色平静地回答，“我，杀人。”他的神色自若，如同在回答午餐自己吃了什么一样地平常。

    然而，听到这个回答，马医生的内心就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过在表面上仍需保持镇定。这里是心理诊所，无论客人说什么，他都需要先当真。于是，他悄悄地按了一下椅子边上，一个隐藏的紧急按钮。而在外面的小飒，眼见前台暗藏的红色警报灯亮起。这是表示里面可能存在危险的信号，如果有必要，小飒必须立刻报警。她紧张起来，急忙在电脑上调出诊室内的监控，戴上耳机，收听着里面两人的对话。

    马医生继续引导式地发问：“何先生，麻烦你，可以讲得更具体一点吗？”见到马辰祈的微表情变化，何先生马上调整了自己的说辞，“我的意思是，我常幻想杀人。杀人，是我靠近别人的一种方式。我不清楚我这么说，马医生，你能理解吗？”至少他明确说是“幻想”，听上去是能区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差异的。这，代表了一定程度的理智。

    马辰祈并没放松身为心理医生的敏感和戒备，这种问题，必须要深入地问清楚，不可以轻易地放过。他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并说：“我会尽力尝试。请继续，多说一点。”何先生跟着叹了一口气，问：“那我需要从头说起吗？”马医生：“可以。”

    何先生：“我也在业余时间研究过一点心理学，这些年读了不少书。明白心理扭曲的成因，多半和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分不开关系。”这是马辰祈常常听到的，不少前来求助的人，在来到专业的心理医生之前，都经历过这么一个过程：自我分析。试图一个人先躲在角落里，从书本中寻找出问题的根源和答案，算是一种形式上的自救行为。但，这显然是不够的。马医生点点头，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眼神中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他不仅是个专业尽责的医生，而且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别人，把这视作自己毕生的使命。

    得到了对方无声的认同，接下去，何先生就开启了回忆的闸门，开始提供起自己的背景信息：“我是出生在阳洲的华人，从小在那里长大。我父亲的家族很古老，有非常多的戒条。所以，我印象中的父亲为人古板，不通人情。而我的母亲，则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在忍耐了多年之后，决定带着我和弟弟一起离开他，去五十星生活。“他说故事的时候，眼珠子在左右来回地转动。马辰祈仔细观察着他，觉得他并没有说全部的实话，更像是一边在回忆，一边在编故事。但马医生并没有指出来，他不是警察，而是医生，两者遵行的是不同的职业操守。只有让客人能够在信任和安全的环境下，讲出心里话，才能够做出相应的干预和引导。

    很多很多年以前，阳洲的邮轮码头：这是美丽的一天，一艘超级大的远洋邮轮正停靠在岸边。乘客们在陆续登船，其中包括年轻貌美的娜娜子，她手上抱着三岁的小儿子久，后面跟着六岁的明。

    在登船之前，娜娜子把大儿子明给拉到一边，暂时放下了久。她整理了一下明所戴的领结，面上露出一个微笑，“明，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口讲英文。记得我说过，上船之后，应该叫我什么吗？“明犹豫了，有点困惑，“娜娜子阿姨。欧嘎桑，可这样怪怪的。“

    见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娜娜子毫不留情地扇了明一个巴掌。明想哭，却被母亲刀锋般的眼神制止。弟弟久看见了，摸着她的大腿，想要抱抱。娜娜子眼看就要失去了耐心，对小儿子道：“久，干什么呢？”一脸纯真无邪的久，用软糯的童音道：“娜娜子阿姨，可以抱抱我吗？”娜娜子瞬间转怒为喜，抱起久来，在小儿子的面颊上连亲了两下，对明说：“看你弟弟有多聪明！你如果做不到，我就把你留在这里，让你自己找路回去！“

    说罢，她就真的扭头向邮轮走去，没有再看一眼明，更是问久道，“好孩子，要吃冰激凌吗？”娜娜子怀里的久点头。明看着母亲逐渐离去的背影，唯有快步跟上。

    在马医生听了何先生所描述的，他们母子三人之间的互动后，他倾身向前，问道：“何先生，你有想过吗？你母亲爱你们的方式，或许有些不妥？”马医生的措辞很委婉，因为还不清楚对方会是如何的反应。何先生不禁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领结，“我当时不觉得有任何的不妥。那是因为在父亲的家族里，都是和我们差不多这样长大的孩子。有的，甚至更糟。”马辰祈悄悄叹了口气，往后靠了靠，给对方留出舒适的心理距离，“那，请继续。”

    邮轮的甲板上：泳池里，人很多。娜娜子身穿着比基尼，正在水中展示着自己火辣曼妙的身材。她虽然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但一直勤于锻炼，没有丝毫赘肉，皮肤富有弹性，极具魅惑。此外，她还有一个樱花纹身，位于她的颈后。她的两个儿子明和久，也穿着儿童泳裤，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小儿子久在吃着冰激凌。

    泳池派对的主持人激情开麦，“欢迎各位，来到由阳洲商会所赞助的年度家庭游！三井桑，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吗？“身穿休闲服的三井，五十余岁，是商会的领袖人物。此时，他与自己的家人们站在一起，向四围鞠躬致意，然后对主持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直接开始。主持人：“让我们开始派对！尽情欢乐！”随即，迪斯科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甲板上，有一些孩子在玩踩气球，“砰砰砰”。娜娜子对明嘱咐道，“你们俩留在这里。明，看好你弟弟。”接着，她端起一杯马提尼，朝三井走去，进行了自我介绍。两人握手。娜娜子说着感谢商会组织活动的话，并用手指指这边的两个孩子。三井则报以礼貌的微笑。

    明看着母亲，很是沮丧。类似的一幕，他已经见过了许多次。他决定把气撒在弟弟身上，一把抢过久手中吃了一半的冰激凌。久急道：“那是我的！”明：“现在不是了。“久想把自己的冰激凌给抢回来。但趁着人多，明把久推搡进泳池，自己则抓紧舔食。

    不会游水的久在水里，挣扎了几下，终于被一个女人留意到，发出了一声尖叫：“孩子！”一个男人立刻跳进泳池，把久给捞上来，实施了急救。久吐出一口水，开始大哭。大家四下环顾，在找他的监护人。而明一脸漠然，将手中的冰激凌给吃完。那边在和三井说话的娜娜子听到了动静，急忙跑了回来。她从男人手中接过小儿子，向对方致谢。三井也跟过来查看，欣慰地道：“我很高兴你的外甥没事。”

    舱房：晚上，娜娜子穿上了一件性感的露背裙装，放下手中的口红，问两个儿子，“我看上去怎么样？”久想钻入她的裙底，被娜娜子给揪了出来，扔进明的怀里，怒骂道：“你这个小色坯，谁教你的？！“久见遭到了母亲的斥责，躲在哥哥的怀里，装无辜。明把弟弟给推到一边，让他自己站好。

    等娜娜子平息了怒火，对明说，”你们俩可以看电影。别再让你的弟弟离开你的视线，明白了吗？“明面无表情地答应：“哦。”然后，娜娜子拿上了自己的手袋，离开了房间。

    等母亲走了，明拿起电视的遥控器，在床上坐好，熟练地跳到成人付费节目。电视画面中，跳出一个框框：“此节目收费，是否继续，或退出？”他按下“继续”。久也跟着爬上床，乖乖地坐在哥哥的身边。两人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电影。电影里性感的男主角，正在向美人介绍着自己，“打令，叫我Kongo。“

    夜，邮轮在海上行进。“扑通！”有人落海。在负责守望的一名船员听见了响声，跑过去查看，发现了异常，赶紧拉响了警报。

    第二天早上，邮轮靠了岸。而当地国的警车和救护车已经等在了码头之上，几名船员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走下船，上面还盖着白布。三井的家人跟在后面，悲恸地哭着，也下了船。有当地的警员上船来，调查情况。

    这时候，明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甲板上，向下看。舱房内，娜娜子正冲淋完毕，穿着浴袍探出身来，看了一眼，问：“明，你在看什么？”明回答道：“没什么。”娜娜子找到吹风机，继续将自己的头发吹干。

    久则在床上玩着自己的武士小人，让它们互搏。明跑回房内，把弟弟推搡下床，自己则躺下来，独个儿琢磨着心事。久就坐在地板上，继续玩着。放下吹风机，娜娜子走了过来，也在大儿子的身边躺下，拿手指戳戳明的小脑门，“你在想什么呢？”明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搬去五十星？”娜娜子侧身看着他，说：“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你父亲答应过我的，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房子。你和久可以去上英文学校，交一些新朋友。“这，是一个瑰丽的梦，她身为母亲的梦。

    然而，大儿子明却并不领情，反问道：”阳洲有什么不好吗？“这瞬间就惹恼了娜娜子，她没好气地骂他，“不懂得感恩的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可不想再回那个鬼地方！“跟着，她翻身起床，找到了自己的香烟盒，跑去甲板上抽。明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平，继续想着他的心事。

    晚些时候，娜娜子在床上午睡。久在浴缸里泡水，玩着武士小人。明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一把将弟弟的头按在水里。他的力气比弟弟的大。久挣扎了几下，逐渐不动了，他的武士小人们浮在水中。

    天逐渐黑了下来。这一次，明独自一个人坐在床上看成人电影。娜娜子终于睡醒了，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问：“明，你的弟弟呢？”明抛着手里的遥控器，波澜不兴地回答，“在浴缸里。”娜娜子：“还在？”她起身去浴室里查看，吓了一跳，捂住了自己的嘴。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明。大儿子根本就是面无表情。于是，娜娜子给了他一个手势，“过来！给我帮把手。我饿了，我们手脚要快点。”明关上了电视，遵命而去。

    数日后，五十星机场的海关移民入境处：“下一位！”移民官在叫娜娜子和明上前。娜娜子递上母子两人的护照，护照上显示：他们的姓是堂本。移民官给盖上戳，露出一个微笑，“欢迎来到五十星！”随后，对方将护照还给娜娜子。她鞠躬致谢，带着明过了关。

    出了机场，娜娜子向着蓝天，做了一个深呼吸，拥抱着自己的自由。她笑得很明媚，问现在唯一的儿子，“明，我们来到五十星的第一顿饭，你想吃什么？“明看看街头巨大的可乐和炸鸡海报，指了指：”我想吃这个。““那我们走！”娜娜子拉起明的手，两人走在阳光之下。

    马医生的心理诊所：回到现在，何先生把这段故事给讲完。屋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很压抑。但是，在他选择告诉马医生的版本里，弟弟的确是溺死的，不过是死在第一次，甲板上的泳池里。故事里，也没有三井，只有一位看似伤心欲绝的母亲，也只将自己的悲伤维持到了下船。她还嘱咐大儿子，到了五十星之后，就当他们从来没有过那个名叫久的儿子和弟弟，家中就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

    马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何先生，你有时常做梦和闪回吗？比如，梦到你弟弟。”何先生：“有，经常。”马医生：“那你所说的，杀人是你靠近别人的一种方式，是什么意思？”何先生拿手比划了一下，”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其实很讨厌他，多次想过希望他去死。但自从久真正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又开始想念弟弟。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

    对此，马医生展开了专业的梳理和分析，说：“那或许，我们可以把你的这种幻想，看作是典型的幸存者综合征。你希望弟弟还活着，是对伤痛之情的表达和自我拯救。”何先生听了他的这番分析，咧嘴笑了，正如他先前摆出的那一张笑脸，道：“我没有来错地方，你是一个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