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妹妹许久未曾见面，陡然见到，牧宸连日来未展笑颜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而华嫱则更是欢喜，拉着哥哥的手问长问短，端详他半晌，有些疼惜地说：“哥哥瘦了，是天玄宗的修行太苦了么？”

    “有么？”牧宸摸摸自己的脸颊，在自己没留意的时候，脸颊竟然已经微微有些凹陷了。

    华嫱却是心疼哥哥，让贴身侍女半夏去取来了不少糕点，硬拉着牧宸吃。牧宸却实在是没有胃口，他时不时看向华嫱的王侍荀自，眼神中颇有话语。

    而华嫱聪慧，自然也看出了哥哥和荀自之间有话要讲，便不舍的离开了。

    待露台之上只有二人在，牧宸向荀自行了修行之人的见面礼，开口便问道：“我希望能够拜见大祭祀。”

    牧宸知道，荀自并不是王族自己找来的王侍，而是大祭司派过来的，是大祭司的弟子。大祭祀平素并不会离开神木台，而即使是王族，也不允许随便进入神木台之上，要见大祭祀，还需要荀自作为中介。

    “大祭祀并不轻易见人。”

    “事关沐月王族百年大祭。”

    晚上，神木台上，许久未曾站过外人的露台上，站着牧宸和荀自二人。

    “沐月王族第一百三十二代子孙牧宸求见大祭祀！事关祭祀之事，望大祭祀垂见！”牧宸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露台之上响起。

    片刻，神木台上内殿大门洞开。

    大殿之内，面带大傩面具的大祭祀端坐在高台之上，凝视着站在下面的牧宸。

    自上而下传递出一股威压。

    牧宸顿了顿，终于决定直接开口：“我这次来，是想向大祭司请教，有没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帮助沐月王族度过这次的地陷灾难？而不用靠着和天玄宗的宗主之女紫阳仙子联姻获得斩天剑镇压。”

    他虔诚地问着大祭司，在沐月王族中，大祭司与沐月王族一同存在，是遗留在世间的古神，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存在。

    但是即使是这样存在的大祭司也摇摇头说道：“别无他法。”

    怎会如此？

    牧宸不愿意相信，追问道：“我看过沐月王族的族史，每隔五百年，沐月湖便会地陷，需要有神器镇压，加以人祭。为何沐月王族必须承担这样的使命？为何就不能彻底解决？”

    神殿之中沉静一晌，连站在大殿边角阴影处的荀自也不禁屏住了呼吸，他也想知道华嫱公主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是沐月王族的原罪，是不可逃脱的宿命。沐月王族违抗了神的旨意，执意留在人间享乐，这是神降下的天罚，无从逃避。”大祭司仿佛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着这样令人绝望的事实。

    “那我们沐月王族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牧宸感到难以置信。

    大祭司回答了他的问题：“对于滇国的百姓来说，沐月王族的存在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对于你来说，沐月王族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回去吧，你逗留的时间到了！”

    还没来得及等牧宸再说些什么，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将牧宸推出了大殿，而殿门在他面前轰得关上。

    牧宸愣愣看着关上的大门，心中满是难以置信。

    荀自在他身边落下，只留下一句话：“沐月王族此次神祭的祭祀品是华嫱公主，她还不知道。”说罢，荀自也打算转身离开了。

    华嫱？！

    牧宸的心被猛然击中了！

    他拦住荀自：“什么是神祭的祭祀品？”

    荀自转身：“大祭祀说，沐月神族数百年便会面临一次地陷劫难，每当此时，除了要有神器镇压地陷，还要一名拥有沐月王族血统的人作为祭品献祭，地陷劫难才会过去。沐月王族的神力来自于沐月湖，与沐月湖相辅相成，相依相伴，不可分割，这就是大祭祀所说的沐月王族的原罪。”

    “为什么，是华嫱？”牧宸低声喃喃，他不明白，也不愿意接受。

    荀自却只说了一声：“这是你们王族内部自己决定的。”说罢，转身离开。

    父王母后？

    怎么会？

    牧宸觉得难以置信，他飞身去往了父王所在的寝宫。

    父王年纪已经大了，常年自己一个人独居寝宫之中。

    早上，换值的守卫和奴仆来到滇王的宫殿，却惊讶地发现牧宸世子站在滇王的王宫之外，众人又惊又疑，纷纷给他行礼。

    牧宸摆了摆手，让众人不要惊扰父王，直到等了许久，父王醒来，他才听到了父王传召他进去。

    寝殿之中，已不再年轻的滇王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更衣，饶是如此，他看到自己这个许久未见的儿子，也是面带笑容：“宸儿，怎么突然下山了？”

    “父王，此次神祭的祭品真的是华嫱么？”牧宸激动地问道。

    滇王的脸僵住了，他摆手挥退身边的婢女，转身看向牧宸，目光沉沉：“你从哪里知道的？”

    “父王，真的是的么？”牧宸执着地问。

    滇王闭目，长叹一口气，随即走到牧宸身边来，托起他的双臂：“儿啊，这是我沐月王族的宿命。”

    可是牧宸完全不能接受：“那为什么是华嫱？为什么一定要人祭？这是多么的残忍、恶心！”

    一巴掌甩到了牧宸的脸上，清脆的响声让所有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牧宸一动未动，他修炼到了如此的境界，普通的巴掌并不能在他脸上留下巴掌印，但是他仍旧被这一掌打晕了。

    他怔忪地看着父王，眼神中带着陌生之色，直觉得眼前这个直喘粗气的男子是多么的陌生，并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亲的父王了。

    “竖子！”滇王却仍旧处在愤怒之中。

    这怒气在他看到牧宸的神色之后，渐渐消散，终于，他的面色平静了下来：“这是华嫱的宿命。”他的声音中满带疲惫。

    “所谓这样的宿命，就是拿一个少女的命运去换取全族的苟活？拿我的婚姻去换取镇压的宝物？”牧宸的语气，平静下波涛汹涌。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说罢，他转身远离。

    如果只是他一人，也许他就会屈从了，但是自从知道了华嫱的命运之后，他头一次觉得这命运是如此的可笑。

    旧时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中没有非常小的时候关于父王母后的记忆，脑海中都是他小时候和华嫱在一起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父王母后也很少来看望他和华嫱，那时候，他和华嫱两个人住在一起，身边只有宫女跟着他们，而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在这小小的宫殿之中。

    这些宫女都不苟言笑，日常说的最多的就是“不许”，那时候，他见到的最多的就是宫殿庭院中那四角的天空。但是所幸，还有华嫱和他在一起玩耍。

    五岁那年，大祭祀传神谕入宫，因为这道神谕，他才终于有机会离开这小小的宫殿，见到更广大的世界，而华嫱则只能一直留在这宫殿之中。

    这和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是他幼年时期心中最大的慰藉。

    他以为所有的父母都是和他的父王母后这般，甚少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但是待他出来之后，他才发现，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父母都是极其疼爱孩子，总是和自己心爱的孩子待在一起的。

    在以前的时候，他偶尔会怀疑过，父王和母后真的爱他和华嫱么？他也不断地告诉自己，父王母后是王与后，与这世间绝大多数普通的夫妻都是不同的，他们是爱孩子的。但是今天，看到了父王的眼神，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华嫱和自己的命运，牧宸才真正的明白了，也许父王和母后并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说，这种爱并比不上这沐月王族的命运。

    他的心中头一次感到了绝望、厌倦，还有愤懑！

    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让它继续发生？

    他已经在心底打定主意，他要去和紫阳仙子解除婚约，和子宁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如果子宁愿意再次接纳他，他就会带着子宁和妹妹华嫱一起离开。

    这什么沐月王族，谁要承担这宿命就让它自己承担吧！

    大祭祀说的对，这滇国百姓并不需要沐月王族，这一切只是沐月王族自己的苟延残喘。如果当初，沐月王族带有原罪，那就让沐月王族自己承担，沐月王族所给他的一切他都可以返回去，尊贵、血统、荣誉、天赋，他统统都还回去！

    时至今日，所有缠绕在他心中的烦闷、困惑，都烟消云散，一切就像这风吹流云，豁然开朗。

    牧宸世子离开之后，滇王站在自己的寝殿中，一言不发。他的身边渐渐出现了各种黑影，潜藏在梁柱上，纱帘后……这些阴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牧宸不愿意和紫阳仙子结为道侣怎么办？”

    “他还要带走华嫱王姬。”

    “这次祭祀会反噬么？”

    然而滇王只是大手一挥，眼神中带着狠厉：“这由不得他，一切照旧！”